《指剑问江山》弈世子

6、第 6 章

　　黑压压乌云翻滚，带有尘土味的水汽低沉沉压下来，狂风吹着树枝噼啪作响，树叶纷纷掉落，又被一刻不停的狂风卷起，漫天飞舞。
　　天慢慢昏黄，地上的尘土被旋在空中，一池水被掉落的树叶搅得波纹四散，波动不安。池中本盛放的荷花或随风剧烈摇摆，或已然断了枝茎，无望地凋落于水中。
　　山雨欲来风满楼。秦涣凝神看着眼前夏季暴雨将至的景色，心中也隐隐不安。

　　方戬随齐帧进宫已有十数日，被安排到鸣罄殿的侧殿居住。虽名义上是九皇子齐帧的贴身侍卫，然地位上却明显不同。每日便是在齐帧的身边陪他玩耍，齐帧到太书院学课的时候，则由秦涣教授些武功。
　　说来，秦涣教方戬并不十分上心，只是懒懒洋洋指点一二，方戬对他却是感激在心，一口一个“师父”喊得蜜甜。
　　对于他来说，皇宫是一个陌生又令人不安的所在。在宫外，人们不断地小心翼翼讨论皇宫中无边的美色，无穷的奢华；如今身在宫中，发觉也不过是日复一日循规蹈矩的生活，不过面对着一群又一群不敢言不敢笑面孔苍白的人，好在，还有齐帧。
　　十数日，要新鲜也新鲜够了。偶尔由齐帧带着逛逛御花园，偶尔跟着齐帧偷偷溜到太书院，被五皇子齐偃看到训斥了一顿，除此之外，什么皇上啊、大臣啊、妃嫔啊，方戬一个也没见过。

　　“师父！”方戬从自己的情绪里出来，便看见秦涣盯着廊下的一排兰草出神。
　　“哦。”秦涣抻了抻胳膊，说道：“方戬，你那招‘落马回剑’还要好好练练。要下雨了，今日就练到这吧。”
　　方戬收剑，远远看到齐帧在一大群人的簇拥下脚步匆匆走了回来。
　　在殿门外，齐帧挥手，数十名宫女侍卫行礼散去，他一把扯住方戬进了殿。
　　方戬看他坐在椅子上不安份地动来动去，又一刻不停地喝着茶，心下奇怪，问道：“齐帧，你面色不好，怎么了？”
　　齐帧愣了一下，缓缓转向他，呼了口气，笑笑道：“没什么。”
　　瞟了一眼他们二人，秦涣兀自摇摇头走了出去。

　　今日，齐帧奉命呈交亲自绘的河山图。隆义帝眉头皱得紧：“这么快？”
　　齐帧点头，这图他临摹过几次，绘制一幅并不难。
　　隆义帝看他不明所以，一把将图扔了回来，大吼道：“给你三个月的时间必然有三个月的道理！齐帧，不要将事情都想的过于简单，不要自以为是！”
　　他是真的不明所以了，原以为会得到褒奖，没料到被这样训斥。
　　隆义帝继续发火：“回去重新做！用心做！你这样敷衍了事，朕怎么放心将来与你重任！”
　　齐帧悻悻领命回宫，一路上狂风大作，他心头更为晦暗，想着，定然是这场即将到来的暴雨的缘故。

　　从傍晚起，暴雨开始倾盆而下，雨势愈下愈大，疯狂敲打着地面。
　　皇宫的床很舒服。方戬沐浴过后回了侧殿休息，外面黑漆漆一片，他熄了灯，安心就寝。
　　突然一片光亮凭地惊起，于深色的夜空中劈开几道裂口，随即裂口迅速拓展，照亮了世间的一切。

　　秦涣站在窗前神情肃穆观察天象，光亮迅速蔓延到他的脸上，照明了他紧拧的眉。

　　“轰隆隆”，雷声大作。
　　“咣咣咣”，有人拼命敲门。
　　方戬起身穿衣开门，还没看清楚是谁，一个人就“噌”地跑进屋里，毫不客气地飞快爬到床上。
　　咦？方戬关上门，走过去看，那人贴着墙，抱膝而坐，头发散乱，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得大大，紧紧看向他。
　　方戬与他对视了一阵，哈哈大笑起来：“齐帧，你、你害怕打雷吗？”
　　什么话？！齐帧心中慢慢松懈下来，拢拢头发，不满又心虚地摇摇头。
　　唔，知道了，知道了，他怕打雷的。方戬好笑着点点头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拍拍自己的床道：“虽然比不上你的寝宫，也还算舒服，你今晚就睡这吧，我在旁边给你守夜。”

　　齐帧欲言又止，忽然之间感到羞赧，咳了两声才说：“算了，方戬你别守夜了，明日还有事情做。我、我……”他咬了咬唇，一副豁出去大义凛然的表情闭着眼喊道：“我今晚想和你挤着睡！”
　　他紧闭着眼睛等着方戬嘲笑他，然后将他轰回去。
　　堂堂九皇子齐帧做出这种事情，真是……他心中后悔着，却听不到方戬的回应，紧张地睁开一只眼睛向前看，咦，方戬呢？
　　方戬早已躺下，看他那自我紧张的模样，揪着他的衣领一把将他拉下来，放倒在自己身边。又阖上眼，忍不住笑着说：“好啊，那睡吧。”

　　齐帧的心莫名快跳了一阵，他侧头看着一旁仰面朝天用力憋笑的方戬，咬牙切齿道：“你别笑了！”
　　“哦？”方戬佯作惊讶侧过脸来看他，弯弯的眼眉没有丝毫改变：“不行，我定要笑怎么办？”
　　齐帧嘿嘿一声诡邪地扯开嘴角，豁然起身以一只手肘制住方戬，一只手按在他脖子上，挑衅喊道：“那你再笑啊！”
　　此刻，又是一片光亮一闪而过，在亮如白昼的一瞬，方戬看到齐帧有些泛红的脸，晶亮含笑又带着轻微苛责的眸子以及唇边浓浓的笑意。
　　他手上一用力便将齐帧翻倒在床上，伸出一只手臂接住他的头，另一只手臂将还在拼命挣扎的齐帧圈住，压下。齐帧的头发贴在自己脸颊上，痒痒的，方戬感到心中也痒痒的，他拍拍齐帧的背，低声说：“别闹了，睡吧。”

　　齐帧本想和他斗着玩，还在手忙脚乱地搏斗，突然听到他的话，便停了动作。被方戬的手臂这样圈着，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和安心，齐帧不禁想：有多少年，没有被人这样善意地抱着了呢？方戬，恐怕也一样吧。
　　这样想着，齐帧便安静了下来，试探着将头向方戬靠近，见他没反应，放了心，深吸口气，喃喃道：“方戬，我有可能成为太子呢。”
　　他的声音清润略带嘶哑，交缠着窗外的雨声，徒添寞然。
　　方戬将手臂紧了紧，昏昏欲睡地接话：“好啊，齐帧你一定可以成为明君啊。”
　　但愿吧……齐帧心中叹气，闭上眼，沉沉睡去。

　　清晨，军号报晓。
　　这几日风和日丽，平静得似乎诡异，不知，中京城那边如何。
　　齐慎穿戴整齐，到兵营外巡视。大齐的士兵们在操练，大凉河对岸的褚国没有一点动静，一副太平景象。
　　他吩咐了众将士几句，便转身回营。缓步走到帐前，撩起帐门，抬头望去，一人坐在他的书桌旁翻看公文。
　　齐慎了然笑道：“大师兄果然来了。”
　　那人身穿战袍，身形高大，目光尖利如鹰隼，将齐慎上下看了几遍，冷哼一声，不动声色说：“齐国三皇子齐慎，你倒是依然如故啊。”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中气十足，自有一种震慑人心的威严和凝厉。
　　轻轻拂了拂沾了尘土的白袍，齐慎面上没有变化，笑容依然淡淡，坐下道：“师弟我本就没有什么可以改变的。”
　　那人的目光一刻也未离开他，阴冷如鸷，强压着怒气道：“好一个‘没有什么可以改变’！那为什么同门师兄弟如今战场相见？！为什么那个曾经扬言归隐的景离颜摇身一变成为齐国的三皇子，镇守西南？！”
　　齐慎始终没有正眼看他，只风淡云清道：“生在帝王家，本非我所愿。但保卫大齐，却是我的本分和职责。师兄，你我一样，何必动怒呢。”
　　“你不必称我师兄。”那人气势威严站起来，收回目光看着帐外厉声道：“我是褚国征东大将军――司马朔！”又紧盯着齐慎“是你――大齐镇西使的敌人！”
　　齐慎目送司马朔走后，面上一直淡淡，他早已料到司马朔在被人告知这件事后便会来访。师兄弟之情就此割断，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他远目凝视中京城的方向，你曾说，还有两年，可是当真…………

　　几千里外的九黎国都城――陇平。
　　辅政郡王巫豹之子巫映满斜卧榻上，眼睛微眯。
　　十几名九黎舞姬身穿霓色宽袖短服，和着钟罄之乐，手持长剑，翩翩起舞。踝上、腕上、颈上、发辫上缀的小银玲叮当作响，清脆悦耳。
　　奏乐的大鼓渐打渐慢，一阵丝竹之声渐行渐近，缭绕缠绵，一名以轻纱遮面的舞姬赤脚摇曳着碎步来到榻前，缓缓伸出手指划过巫映满的额发，柔柔扫过他的眼角嘴边。
　　巫映满依然半睁着眼，一把将放在他脸上柔软的手拉起。舞姬微微惊讶后便笑得妖媚。巫映满并未抬头看她，只是把手指放到他手腕上那一串绕成两圈的细小银玲上，轻轻一挑。
　　鼓声开始变快，铃铛掉落在他的手中铿然一响，舞姬后撤舞步，拾起长剑，继续翩然而舞。
　　巫映满抬头看到一人立在门边，他挥了挥手，音乐舞蹈戛然而止，乐手舞姬纷纷禀退。他点点头，声音粗犷黯哑：“枕书，过来。”

　　来人一身中土打扮，与周围之人格格不入。他身形不高且清瘦，一身淡青色长袍，上隐约绘有竹影；墨黑长发一半束于顶，一半随意披散；面色莹白，眉飞入鬓，本显英武，但一双微微上翘的凤眼与如若涂丹的薄唇却流露出自然的风流，微小的一颗痣轻轻点在眼角，更添妩媚。
　　他缓步朝床榻行走，巫映满如欣赏从画中走下的人，目不转睛看他走来。
　　穆枕书并未与他对视，在距离他五尺之外站定，低声道：“小王爷，郡主回来了，是被齐国的士兵押回来的。”
　　“唔。”巫映满无所谓地点头以示了解：“果然不出你所料啊。”
　　他看着穆枕书，心中情难自抑，探身将他拉到自己的榻上坐下。
　　穆枕书随势坐下，面色未改，继续说道：“郡主这次亲自出马，带回了许多情报。”
　　“是么？”巫映满看着他的侧面，如玉光滑的面颊，手指轻轻按揉他的鬓角。
　　穆枕书望着前方，面不改色低声道：“齐国如今看似太平，实则只不过一个壳子，褚国在西南虎视眈眈，他不得不防。不过，时机尚早，郡王还是要照惯例朝奉，以松懈他们对九黎的防范。”
　　将手换成了唇，巫映满低声急切答道：“我会亲自向父王进谏，他一直赞赏你的足智多谋。枕书，你真是个人才。”后半句已经含混不清。
　　缓缓转头看向眼前霸势的人，穆枕书眼中划过一丝迷茫，并未被发现。他旋即收住心神，眼角上挑，媚然一笑：“小王爷，这是白天。”
　　被他那一笑搅得胸中火热，巫映满“哈哈”大笑后说道：“枕书啊，在这里，我便是王！”
　　穆枕书抿嘴，将笑容展现得更为魅惑，也将冷笑与鄙夷在心中藏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