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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验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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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不是只租了两口田吗?雨都下完了,地还没种呢?”赵牙婆若无其事地一字一句吐出,一对已近干枯了的眼珠不经意在那妇人身上流转。
寻常妇人虽说是能说会道,可要遇上赵牙婆也要偃旗息鼓。若是与这老婆子多争半柱香,底裤能少一条。
似是受不了赵牙婆那冷凄凄又含着暗刀的眼神,妇人刚才挺起的胸膛又默默压了下去,不再多言。
可人群却也丝毫没有要散的意思,他们仿佛是在等什么,又茫然无措不知是否能等得到。
但周禾等的人,到了。
“让开,都让开。”
只见拥挤在周记茶馆门前的那堵人墙被凿了个洞,三五个腰间挂刀,身着官服的男子穿梭进来,直至周禾面前。
为首的官兵打量着眼前那位女子,那女子身穿靛青色圆领长衫,腰间点缀着暗红色流苏,长发编成一股斜坠在肩上,刚好挡住绣在外衫上的淡黄色杏花。
“大人,是民女报的官。”周禾颔首道。
“所为何事?”
周禾顿了顿,眼神向为首的那位妇人抛去,那妇人眼瞧着官府的人来便完全没了方才的气势。
见其不语,周禾才缓缓开口。
“禀大人,今日晨起民女随父来茶馆开门迎客,人还未至茶馆就看见许多人拥在门口,原是对周记的茶心生疑虑,都说是喝下后腹泻不止,民女见识浅薄,不知该如何处理,只得报官,请大人详断。”
“哦?有这样的事。”那官兵的视线从周禾身上移除,横扫了言挤在一块的人群。
闻言官府的人来了,看热闹挤在周记茶馆门口的人也散去大半,再看那群人,已是能透过间隙瞧见不远处茶摊升起的热烟。
“即是这样,将茶方子拿出来一验便知。”
验方?官差给了个最直接的方式,对于他们来说,验方的确是能最快解决案子,可对于茶馆而言,验方无异于是将自己饭碗曝于日下,任人抢夺,更何况周记茶馆只有一记茶方。
“不可,不可验方!”
嘭一声,躲在茶馆门后的周七摔门冲出,茶方是周家的传家之物,更是一位茶师的命脉。
为首的官差并不理会那个褐色麻衫的中年男子,在看见他袖口上的茶渍更是微微蹙眉,面露嫌色。
官差默然,他确实可以直接忽略那个麻衣男子的请求选择验方,可如若真这么做,必会落下个专断蛮横的名声,可真要一个个茶客去查必会费不小的功夫,只一件茶馆小事,比之李员外闹出的那件或还要微小许多,毕竟那次可是出了“人命”。
“哎,官差大人都说了,要验方,怎可忤逆官家呢?”童根生从人群后小跑上来,不知是在暗角处弯腰久了还是如何,高瘦的童掌柜竟和周禾一般高。
周义本就被茶馆闹事者气得不轻,童根生的出现让他摸清了些苗头。
哪有什么耽误春种,哪有什么腹泻不止,都是编排好的罢了。若是应下了赔偿,周记茶馆虽不至于倾家荡产,却也不能继续维持经营;若是不应下,闹事人群不散,茶馆的生意也会因为这遭子事有所折损;若是舍不下生意,最终也会闹上官府,官差一向对这样的事无心处理,最后也就会像现在的情形一般,验方。
官差拍了拍腰间的银刀,有意维持着威严,可是否真的下令验方,还需斟酌。
此时,身后却传来一簇明朗的声音。
“就应该好好查查周记的茶,”上前的是位中等身材的男子,那人穿得儒雅,手里还持有一把描画着岁寒三友的折扇,“我上次就是喝了这家的茶才失态,被扔在府门口冻了许久。”
来的人是大理寺卿楼赋府上的少爷楼致远,楼致远是跟着一行官差来到周记的,原本也是闲来无事想看个热闹,没想到却是冤家路窄。
一行官差见是大理寺卿家的少爷,便褪去了刚才的锐利,恭敬许多。
“楼公子。”
楼致远将横劈在胸前的折扇收回,抬手道:“我也算是案中人,秦大人不必看我的脸面行事。”
“是。”秦怀安颔首道。
听楼致远的意思是,他也是被告的那一方,无论是不是会错了意,这个面子也一定要给这位楼少爷。
银刀一震,一声令下。
“验方。”
未料到中途会多了这样一个大人物,给整个局面都加上了高位者的倾向性,童根生心中自然窃喜,本只是想造个势,让周记茶馆背上个“喝出毛病”的骂名,未曾想却有意外之喜。
闻言后,一众人的视线都投向那个纤细女子,或是同情,或是怜悯,或是嘲弄,抑或是威压。
心里已然明了事情的主导者已经换位至那位楼公子,周禾仍是向秦怀安点头,“大人,在此之前,能否让民女问几个问题?”
“请问。”
周禾转身向着陈家那位,“陈大娘,你说你的夫君因为喝了周记的茶腹泻不止,至今还躺在榻上。”
“是。”陈大娘不敢直视那双泛着寒光的眼,虚声回答。
“那喝的是哪味茶呢?”
“是叫,叫······”陈大娘一时记不起那人交代的茶叫什么名,只记得是什么春,又想起前几日来西街办事时在巷子口挂的招牌,道,“叫······,胜春!对胜春!”
胜春,不是沁水楼前些日出的新茶吗?
看热闹的刘宝山啐了口嘴里的瓜子壳,“胜春,周记茶馆的茶不是叫梦春吗,何时又改了名字?”刘宝山靠在木栏上,说的话是朝着驻足看戏的其他小贩。
“哦,我想起来了,沁水楼前些日放出的招牌上写的是胜春。”
众人闻言,望向弯在人堆里的童掌柜,他的脸上浮出些昏沉,靠两鬓的眼向下拉垂,嘴角却又是保持方才扬起时的姿态,实在是难看。
缓了许久他才开口,“定是,这个农妇她记错了名,东街口陈家那位如今确实是躺在床上不假,还望大人明鉴。”
没等秦怀安反应,周禾先开口。
“童掌柜说的是东街口的陈车夫吗?”周禾说这话时语气不温不热,“前些日子摔下马跌入河的陈车夫。”
前些日,周禾去东街巷口处买了几颗甜梨,正下着连日雨,东街上也没什么人,空荡荡得哪怕只是寻常跌上一跤,在雨里也映得格外清晰。
半空中雨水连成的丝线织出一张网模糊人的视线,远远看过去,似能瞧见个披着斗笠的盘发妇人搀着一位浑身湿透的瘸腿男人,迎着雨飘来的方向踱步跟着一位瘦高男子,那男子撑着竹伞步调缓缓,檀褐色长衫飘入雨中,与妇人的斗笠糊在一起。
今日那檀褐色长衫竟无半分雨日里的凌人。
闻言后,那妇人头更低下了些,掩不住眼珠子打转,又不敢看面前女子,也不敢看官差老爷,只得将目光瞥向弯着背脊的童掌柜。
打小经受了些父亲耳濡目染的楼致远大致瞧出了些端倪,原是有人有意想要造势毁了周记茶馆,未曾想却是碰上了个硬骨头。
“这戏实在是精彩,秦大人,我看不用再继续问下去了吧,”楼致远又打开了那折岁寒三友的扇面,“再问下去,你旁边的那位童掌柜可不好收场。”
事已至此,秦怀安办案多年必然不会看不出来,这只是桩再寻常不过的商战,生意场上使绊子的事常有,更何况这次的还根本就没出什么事。没下毒,没失窃,没死人。
最多只能算得上是不实传谣,罚些银子就过去的事。
秦怀安想早些将这事发落了,他们几个已经在这耗了不少时间。
可楼致远并未打算结束,“虽闹事的事与周记茶馆无关,可周记茶馆的茶当真没有问题?”
楼致远清楚地记得喝下梦春后不省人事闹出的笑话,他也要为自己讨个说法。
“楼公子是不是不能喝酒?”
“什么?”
“楼公子是不是从不喝酒?”周禾又重复了一遍。
“你怎么知道?”楼致远有些惊讶,他从小便滴酒不沾,一喝便会失去意识、不知所云,楼家请医官来瞧,只说是酒为邪,邪滞所凑,气虚而邪入。楼致远不能喝酒是那些公子小姐都知道的事,可一西街茶馆的制茶女又怎会知晓?
“梦春茶是以旧茶惜流芳为基,加入开春落梅,因而有清心之感,茶方未做过多变动,只是在萃取上多下了些功夫,以酒为底萃取新茶,能更好激发茶香,使其浓郁醇厚。”
少女的眼睛直视着楼致远,却盯得他有些不知所措,他这才好好端详了这位制茶女,五官柔和,可眼神中却若隐若些些锐利,一袭青衣披在身上实在柔美,却看不出半分柔弱,这美与西京女子的美大有不同。
楼致远被盯得有些失神,扬了扬手中的折扇浮去胀起的燥气。
“竟,竟是因为酒。”
这般,长街上的人都知道那味受茶客们欢迎的梦春茶的玄妙所在了,就连街边茶摊小贩也效仿周记以酒萃茶,只不过并不如茶馆那些茶要卖得好,但也算新鲜。
童根生本意只想借势坏了周记的名声,不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虽周记梦春茶的制茶独到之法已然公开,可得此方者众多,为此交上百两罚银的只有他童根生一人而已。
这出借刀杀人童掌柜演得很好,只是那把刀,他借错了。
一介农妇记不住茶的雅名,一介农户更是不会用能换一个月粮食的一两银子去所谓雅致的茶馆喝一盏苦涩难耐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