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梦春 ...
-
梦春,刚入口时觉着微苦,舌尖流转后回甘,寻常茶中更多的是清香,梦春则不然,似能在其中品出醇来。常来周记茶馆喝茶的一些茶客能品出,梦春还有些惜留芳的余味。
比起醉春,梦春更能当得起这个“醉”字。
沁水楼的醉春在西街卖得很好,在茶客间却很少有口齿相传的。
前些日子,沁水楼中来了位女子买茶,那女子生得素净,薄纱覆面更显得一双杏仁眼水灵,发尾的红飘带缠在腰间却也随着女子步调摇坠。
“店家,一盏醉春。”女子声音清甜得很。
“姑娘是要醉春?请姑娘落座稍等片刻,茶马上来。”那位黝黑少年应声道,听见里头唤了声“二两”,便又循声过去了。
醉春上得很快,二两从帘后捧着一盏茶正要找点醉春的那位客人,一眼便看见女子仍在原地等着。
“客人,您的茶。”二两有些迟疑地将茶递至女子面前,询问女子为何不入座的话还没出口,便被其他茶客的唤声给打断了。
女子将茶抬至纱前轻晃,浸润的茶叶在茶盏中翻滚,茶香和着热气飘出,而后她泯了一口,闭眼细品片刻将剩下的茶放在收银的案上便离开了,茶盏檐下还有一两碎银。
醉春虽好,却辜负了“醉春”这个好名字。茶香虽浓,用的也是上好的茶叶,只是相比于其他茶馆的茶,醉春的味道真算不上出挑,卖得好或是周记闭店的缘故,又或是占了这个名字的嘘头。
明媚春日里,品一盏醉春茶,谁人能拒绝的诗情画意。
许是想沾沾醉春的光,周记茶馆也出了一味新茶,名字不偏不倚地叫梦春。
比起靡醉,香梦更引人沉醉,更何况,醉春茶本就是顺应时节起的名字,那茶本身和“醉”字毫不相干。
自打救出摔下落云峰的周禾后,周记闭店有一段日子,再开张时,生意就不比先前了,周义本就是靠着老主顾稳定生意,却因闭店多日,从前许多的老客都被那醉春蛊了去。
周义从不在自家府上摆脸生意场上的事,只知道静坐在院中闭眼发呆,眉间透出若隐若现的愁容。
“爹,怎么独自坐在院中?”
一句柔和的关心话将周义从冥想中拉回,他睁眼立马将眼中装满笑意。
“没事,”周义故作轻松,“是趁着禾儿回来这个好时机,我也能休息两日。”
周禾听出话中的不对劲,听佩儿说,周禾不在的十年间,周掌柜周义日日都要去周记茶馆,哪怕是除夕、中秋这样的节日也不曾休沐,一日不曾间断,哪怕是茶馆没有什么生意,周掌柜也要坐在茶馆门口,夏日乘凉冬日闻梅。
“可是茶馆出了什么事?”
周义顿顿不语,片刻后才开口道:“也没什么大事,沁水楼出了味新茶醉春很受茶客喜欢,这几日茶馆没什么人光顾,爹也休息两日。”语调轻快却也有些勉强。
“听佩儿说,咱们周记一直卖的是惜流芳,爹有没有想过像沁水楼一般也出味新茶?”周禾看向周义的眸子里透出迷离,只一瞬便抽去了。
周义有些惭愧,自己虽在西京卖茶二十余年,守着的一直都是老方子,是祖上传下来的,自周家从南诏迁来西京后,也靠着这味惜流芳白手起家。
周家在南诏是茶农,可周义对制茶的手艺却不精通。一直以来,周记茶馆的茶多是打小跟在周义身边的茶师周七制的,周义只管些生意上的事。
来西京经商也是为了图个好生活,为子女盼个好前程。
“是爹无能,只怕制出的新茶不及惜留芳不说,恐还将惜流芳积累的名声一起给拖下水。”
一片沉默,周义不觉已低下头。
“我可以试试。”
转眼四月间,西京城的腊梅尽数落去,清冷的梅香还悠悠回荡在长街还未褪散。
早起还有些寒意,刘老爷捂鼻打了个喷嚏,觉着自己茶瘾有些犯了,他想起了前两日在周记茶馆拿回的两包茶,那茶包拿回来就没打开过,放置在屋中那张红木方桌上。
刘老爷拨开外头的黄方纸,里头躺着两包用白棉纸包着的茶叶,看上去并无不同。
“这一看就是个做事不仔细的。”刘老爷兀自囔囔,似有些埋怨,“罢了。”说完就要将茶包收了让下人丢了去。
吩咐都还未出口,一声敲门声先破了屋子里的安静。
“老爷,李员外来了。”
“刘谦,知你在屋里。”一身披褐色狐毛薄氅的中年男人破门而入,声音有些放肆。
“你怎么来了?天还寒着,不好好待在里屋围着炉子,反倒还上我这来?”刘老爷虽面上不耐烦,语气倒是和善。
“今早起来,觉得口干舌燥,有些想茶了,”李员外支支吾吾,“茶馆里人多,独自一人前往也觉着差了点意思,这不才来看望老哥哥你吗。”
“哼,”刘老爷语气中露着不屑,一眼看穿了眼前这个中年男人的心思,定是家里茶喝完,来这讨茶来。
李员外嗜茶,是长街上的街坊都知道的事,其他人都是醉酒夜不归宿,李员外却是能独自在茶楼饮茶至天明。几年前因在东街茶楼饮茶过夜,第二天瘫在茶楼的桌案上,小二以为出了人命报了官,等官差一来请仵作查看才知,这李员外只是睡着了,闹了好大的笑话。
李夫人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对李员外的茶瘾多加管束,因闹出的那桩笑话,东街茶楼对这位嗜茶的李员外也特殊招待,茶客们都笑称他为“茶鬼”。
今日许是家中茶喝光了,来刘府讨上一口。
李员外喝不上茶,眼睛鼻子就格外灵光,一眼就瞧见了被刘老爷拦在身后的茶包。
“老哥哥你藏了些好东西,快拿出来一起品一品。”
没等刘老爷道出原委,茶包就被夺了去,扔给了那敲门引路的下人。
“快去找人煮好茶,你家老爷过会子就来。”没茶喝的李员外不仅眼睛尖了,连手脚也麻利许多。
刘老爷心下突然冒出了个歪主意,也吩咐了一声,“两包茶要分开来煮。”
熟人来府上做客,来者却假意寒暄,一开口就是胡言乱语,心早就飞进茶堆里去了。
刘老爷身边的方安端上两壶茶至院中,放置在圆石桌上,先倒了两盏。
李员外按耐不住先捧起茶盏喝了一口,还不忘用杯盖刮去茶水表面的沫子。
“啊,”李员外呷了一口,“此茶入口流香,香味直沁鼻中,起初还觉着有些过于清苦,后仔细品品也觉着苦有余味,是好茶。”
听了面前这个笑意盈盈的中年男子一番描述后,刘老爷这才品了口茶,是他熟悉的惜流芳的味道。
“这茶是周记茶馆的。”李员外又补充道,他自然当得起”茶鬼“的称号,西京茶楼无一没被其光顾,喝一口茶就说出茶出自哪家的事在李员外身上并不稀奇。
更何况周记茶馆只卖一种茶。
“那你再尝尝另外一壶。”刘老爷一边泯这手中的茶一边轻抬了抬茶盏,嘴角还浮上一抹施以“奸计”的得意。
欣然接受这位老哥哥的好意,李员外不假思索就捧起了方安倒的第二杯茶。
他的眼睛微闭,默了片刻。
“怎么样?”
“这茶······,”尾音被拖长了些,似是故意吊着刘老爷的兴致。
“茶怎么样?”
“有些,特别。”
“特别?”刘老爷挥手示意方安给他也倒上一盏,半信半疑地泯了一口。
如同舌尖被什么束缚住一般,那有些呛人的苦味似附在血液上流入大脑,仿佛是含着一块被苦药浸泡过的方糖,待糖融化后才尝出些许甜味,用舌头再泯去唇边的浮茶更觉醇香。
“不知是哪的茶,我竟尝不出。”
“周记茶馆的新茶,梦春。”
午膳过后正是休息的时候,阿生正靠在茶馆门栏边上打盹,忽被一折木折扇敲醒,睁眼看是三个衣冠整齐、风度翩翩的公子立于落梅枝旁。
“几位公子是来喝茶?请里面请。”
这个时候原是不会有客人来喝茶的,今儿不知怎的来了茶客,还来了不少。
“三盏梦春,两碟糯梅糕。”
阿生将茶和点心都安排上后,准备再继续小憩一会,不想客人又来了一批。
这还只是开始。
正午,春日的阳光要格外柔和些,将枝丫映在地上的枯了的落梅花瓣上,宛如新生。
那些文人雅客聚在茶馆倒是没都谈论他们那些风流雅事,许多人在细品手中的茶——梦春。
“听说,这梦春茶是周掌柜幺女所制。”
“你说的是那个有痴傻之症的周二小姐吗?”
“正是,据说是得感民寺菩萨神佛庇佑,痴症已然是好了!”
“倒是傻人有傻福,落云峰大难不死已经是够稀奇的了,如今回来了还能制得一手好茶也是意外。”
梦春茶的事是刘老爷同李员外说的,李员外将消息带给了东街的那些茶客,茶客相互间传消息的时候不免被其他人听去,或是肉铺里帮忙的钱伙计,抑或是在东街做事的王寡妇,传着传着,愈发离谱,竟有人说那周家二小姐是被天上童子所救才得如今这般的好模样,竟也都要争先恐后来周记茶馆来瞧上一瞧。
东街的人来凑西街的热闹,阿生一个人招待不过来了。
“二小姐。”
一些茶客的目光的顺着阿生喊的方向循去。
一位身量纤纤,穿圆领素白长衫配瓷青色长裙的女子拥着人群走进周记茶馆,女子两鬓碎发弯至脖颈,眉眼舒展,似鹿般灵动。
周禾样子生得要比周淑还要精致些,周淑还未出嫁时就是茶客们口中的茶馆西施,年前才出嫁,又来了这么一位周家二小姐。
“听说这梦春是由周二小姐所制,不知可否请周姑娘细细给我们讲讲如何来品这味茶呢?”混在人群中的一位茶客道。
“不敢,”周禾徐徐道来,“梦春取自旧茶惜流芳,是以上好的银针茶烘烤后烹煮,饮后口齿留芳,如临春日,小女只是在制茶过程中多加了些东西,更能萃出茶原本的味道。”
“客人只需细细品味或有梦游春日涧之感。”
“梦游春日涧,说得好!”一位落座于西边窗口的男人摇晃着起身,似有醉态,步子往前两步又后退一步,逼近周禾,“有远山云雾,有绿柳扶风,清波不惊,流水不徐,美人在画中,亦在手中。”
一道人影正朝着周禾扑过去,似要占有这块地上仅有的白色。
周禾侧身,那茶客扑了个空,重重摔在地上。
人在梦中是感觉不到疼的,茶客又起身,躬着背,脸上似泛着一圈红晕,起身又要朝周禾扑过来。
周围茶客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镇在原地,阿生手有些发抖,摔碎了装着茶的瓷杯,在茶馆的这些年,他还从没碰上过有人闹事。
“二小姐!”
周禾冷眼瞧着那位扑向她的茶客,好似并不慌张,只是那人动作似乎更快了些,如失了神志的牛冲那白色撞去。
周禾未及躲闪,见两只手定在她的面前,一只是那位失仪茶客的,另一只是······
“白小公爷!”一位东街来喝茶的茶客认出了那个人。
周禾循着那只手望过去,是一位容貌姣好的俊美少年,额间碎发撒下随风微动,一双眼角含笑,双瞳却是深邃冷漠的,一身玄色立领洒金长袍虽简单,却更让人感到肃立。
白珩甩手将那人撇至一侧,眯眼定睛细看,冷笑了一声,“光天化日,茶馆闹事,楼少爷那些圣贤书是白读了?”
楼致远还晃着脑袋,左右乱看一通才找到说话的人,“哎?白珩?你怎么也在?白日里在我爹口中阴魂不散也就罢了,竟敢来我梦里作威作福。”说着就要冲向白珩,只是还没站稳,人就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