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春潮》小尔尔

2、院落

　　沈折绾无法忘却那夜亲人离世的痛楚，昨夜她又做了一个噩梦，梦中死去亲人的面庞在她眼前一一浮现，老伯爷甚至开口指责她为什么要安于享乐、不替逝去的亲人报仇？那张慈祥的脸如今遍布狰狞的神色，漠然的眼神如同一潭幽静又深不见底的死水，泛射出欲嗜人的凶光。
　　惊醒过后，沈折绾在黑暗中惊骇良久，那股肝肠寸断的痛仿佛还残余在她体内，久久不散。
　　她盯着纯白的帷帐看了许久，直到天明才将将合眼。
　　沈折绾入府之前，姜茵莞的父亲安南将军姜伯渊不过是熙宗时期从三品的旧臣，如今新皇继位，姜家不受重用，但有祖宗的荫蔽在，也不算落魄。只是这样的家族在洛阳实在一抓一大把，没有甚么稀奇的地方。
　　姜茵莞的母亲郑洛兰出自荥阳郑氏，乃五姓七望中的贵女，名声十分清贵，但这五大世家在新帝的轮番打压下早就成了空壳子，如今也不过徒有其名，在朝堂上再无分毫的政治影响力。
　　郑洛兰和姜伯渊共育有一子一女，两人降世时，恰逢新帝登基、肃清朝堂叛乱的档口，洛阳战火纷飞，一时间人心惶惶，姜家作为熙宗时期的豪门贵族，首当其中受到冲击，姜伯渊奉命戒严五城兵马，一时脱不开身，来不及救援，乱军冲入姜家时，郑洛兰只来得及救走年方五岁的男孩儿，而姜茵莞却因此失散了。
　　叛乱平定后，姜家的权势虽不复往昔，但有辅佐新帝登位的功绩在，姜大将军依旧维持着本门荣耀，后来又陆续纳了几房小妾，继续为家族开枝散叶，生了好几个庶出的儿女，其中就有沈折绾现在的二妹姜初宜以及待嫁的姜棠宁。
　　姜家人口虽多，郑洛兰却一直没有放弃寻找自己的亲生女儿，加上自己身为主母，家业繁重，不免心思极重、操持过度，一时不慎又染上了头风，现在还禁不得风吹，每逢冬天就只能困守在院落中，所有的家业都交给了小妾苏瑜兰处理。
　　三房的姨娘许玉露不过是个针织的花架子，长年的闺房争斗耗干了她的精力，现在也禁不得什么风浪，唯一的女儿姜初宜更是早早嫁人。
　　一想起自己这位貌美的姨娘，沈折绾就一阵头痛，父亲已经袭爵，对她所育有的两兄妹极其怜惜，堪称溺爱。这些年一心一意拉扯他们，甚至连长子姜绪桓的课业也无暇过问。
　　伯府的败落和姜茵莞的失踪的真相究竟为何？倘若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能否从中找寻到些许的蛛丝马迹？
　　不知姜绪桓这般明目张胆地偷换公府血脉，是不是想借找回失踪的姜茵莞一事为自己挽回一些尊严？他是不是导致沈府败落的真凶？姜绪桓是否早就清楚自己的身份，强拉着她入军府也是为了掩盖自己的野心？
　　有可能，苏姨娘这一脉现在风头无两，随着她膝下的小儿子姜安诚年岁渐长，主母郑洛兰的地位也江河日下，一日不复一日。
　　或是为了那位真千金姜茵绾？
　　这也说得通。若是他早就找到了姜茵绾身处之所，特意安排自己提前入府，顶替了她的身份、亲人，而后借机将水搅浑，想要趁此机会为姜茵绾谋划一条好的出路，也是人之常情。
　　再或者是父亲姜伯渊、三房许姨娘？
　　似乎每个人都有动机，但每个人都没有那么绝对。三房许姨娘膝下无子，调换一个军府的嫡女对她用处不大，她又何必伸这个手？说的不好听些，就算是为了家产爵位，她也应该联合母亲给苏瑜兰下毒，光拨弄一个毫无地位和声望的嫡女有什么用？
　　至于父亲姜伯渊就没有这个必要了。在新帝面前他的声望本就不高，诸位皇子的争斗他也从不参与，如果真的有意陷害沈折绾，当初就能直接让她死在沈家，或者在路上出点意外，又何必多此一举，允许她继续住在姜家，然后脏了自己的地方？
　　沈折绾试着想了想，没法想象对她百依百顺、有求必应的父亲会这般狠心。
　　幼时离散，加上多年未见，目前熟知自己身世的也仅有她一人，连军府大公子也只当她是路边撞见的逃难仕女，随便装扮一番就捡回了家，姜伯渊自然也不可能会想着杀掉她。
　　那会是谁呢？
　　沈折绾想得头都痛了，她一点也不喜欢这种感觉，整日整日地忙活着猜忌身边的人究竟谁对她抱有敌意。
　　乐桃还在仔细替她细数着诸位适婚的公子，一回神发现身后空了，她很是被唬了一跳，回头看见沈折绾吃力地顶着风雪往另一个方向走，赶忙追上去，“大小姐，墨香阁在这边呢，您这是要去哪儿？”
　　沈折绾不愿再去回忆往昔亲人离世的痛苦，也不愿怀疑自己朝夕相处的亲人，刚才沉吟的一瞬间，她记起与大哥姜绪桓闲聊时，他偶然提起过，姜茵莞幼时也曾在凝香居住过几日，只不过如今那里无人照管，早就荒废了。
　　梦里的孤寂太过真实，让她迫不及待地要去做个验证，看看军府中诸位亲人对她的关怀到底是真是假。
　　她清楚记得那处暖阁在正房以西的位置，那里偏僻冷寂，少有人来，路上的积雪也没有人清扫。沈折绾一脚踩下去，雪足足没至小腿，她不为所动，依然朝着记忆中的方向行去。
　　乐桃追在后面，吃力地挪动脚步紧跟在她身后：“姑娘，你这是准备做什么？”
　　沈折绾不说话，前面就是姜绪桓提及的暖阁了，她不想给自己犹豫的机会，上前用力推开院门。
　　院门内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想要开门并不容易，沈折绾使出吃奶的劲儿，才费力推开一小条门缝。
　　乐桃在身后看着干着急，也赶忙上前帮忙，两人合力才将那扇木门完全推开。
　　“娘子，你怎么想起来这种地方？你要是喜欢这方小院，我叫小厮来扫雪，您小心些，别摔了。”
　　沈折绾没空理会乐桃喋喋不休的话语，她抬目四望，盯着面前的景象，已经失去了语言能力。
　　簌簌风雪下，院中没有任何绿意，门前有一棵过檐的玉兰树，光秃秃的枝丫立于窗前，旁边，一汪清池静寂，结着薄冰。
　　较之军府前院的雕梁画栋不同，姜茵莞独住的这处小院，两室一厅，底调黑瓦白墙，构局极小，颜色朴素寡淡。这熟悉的每一个角落，与她所居住的墨香阁无论是在院中的摆设、房屋模样上都分毫不差。
　　她忽然猜出来究竟是谁在替自己安排命运了，脑海中那些奇怪的想法现如今也都变成了现实。
　　刚入府时，沈折绾还纳闷了阵。
　　后来听乐桃解释，始知郑洛兰替女儿挑下这处院落，正是朝政纷乱、诸位皇子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那时她经历了太多的迫害和暗杀，犹如惊弓之鸟，只想僻静独处，静心抚育一双儿女，不喜宽敞纷杂。
　　此刻屋外寒风瑟瑟，飞雪肆虐，冷意朝着沈折绾的衣襟袖口里不断侵袭。
　　身后乐桃还在絮絮叨叨要找叫人来扫雪，只见沈折绾呼了口气浊气，轻声说：“不用了。”
　　乐桃没听清，凑近了又问：“什么？”
　　“不用了，大雪天怪折腾人的，我也就是随便走走。”
　　沈折绾转身，提着斗篷，费劲往雅歆阁的方向行去。“时辰该晚了，还是赶紧去给母亲和姨娘们请安吧。”
　　刚走出几步，沈折绾冷不丁地打了个哆嗦，似如一场大梦初醒，不由得捂紧了狂跳不止的心房。
　　乐桃瞧她脸色不对，关怀地朝她走前几步，将她的衣领子拉紧，“姑娘，要不我们还是晚些去，您是姜家的掌上明珠，请安晚些去又有什么妨碍？您自小身子弱，慢些走，别委屈了自己……”
　　沈折绾凝视着乐桃尚且稚嫩鲜活的脸，怔怔出神了好一会儿，莲步轻移，伸出手，想去触碰她红红的腮边。
　　奈何身躯冻得有些僵硬，一时没缓过来，加上身上的衣衫多层且厚重，她刚抬起步，不慎踩中了玉色兰纹的斗篷，头顶上隆重的五凤挂珠钗猛地一晃，一个趔趄，竟直接扑在了雪地上，就此晕了过去。
　　乐桃不愧是她贴心肝的丫鬟，沈折绾倒地不起后，耳边传来最后的声音就是乐桃的惊呼声：“不好了，大小姐受寒过度，就此晕倒了……”
　　昏昏沉沉知过了多久，四周传来疑是诵经的杂乱声，沈折绾最不喜秃驴，掩着双耳，眉心紧皱。
　　而当一切归于沉寂时，眼前隐隐出现了灯火之光，不远处传来了一阵断断续续、谨小慎微的关门声。
　　不用想也是乐桃来看自己了，外面下着大雪，府上的仆妇婆子们多数都聚集在正堂，真不知道她一个人是怎么将自己送回来的。
　　许是烛火之光有些刺眼，她长而卷的睫毛轻轻颤了颤，随后缓缓睁开，抬起纤纤玉手遮在眼前，哑声唤道：“乐桃。”
　　乐桃听见声音，忙放下手中的帕子，走进榻前，“娘子你醒了？”
　　“奴婢熬了汤，姑娘可有胃口喝点？”
　　沈折绾摇头，见乐桃脸颊被冻得通红，她皱眉道：“下雪了怎么也不在屋里待着。”
　　“奴婢闲着没事干，便去廊下给姑娘熬了点芡实粥。”
　　“冷不冷？”沈折绾轻轻揉着乐桃的脸颊。
　　“娘子，奴婢不冷的。”
　　乐桃看着沈折绾又瘦了些的小脸，劝道：“娘子近日总是没有胃口，奴婢今日熬的芡实粥可香了，娘子多少喝一点吧。”
　　沈折绾靠在床头，看着乐桃期待的眼神，没再忍心说出拒绝的话，轻声道：“好。”
　　没一会儿，乐桃端着一碗芡实粥就进来了，沈折绾接过汤匙抿了一口，眉头便轻轻蹙起，汤里有股苦味，看着乐桃有些心虚的模样，她便明白了，前几日她又受了凉，已经连续吃了几日的汤药，病也不见好转，她也无奈甚至烦了，任乐桃怎么哄劝也不肯再吃一口那难闻的汤药。
　　今日又在雪地里冻了半天，想来乐桃也是没了办法，只好将汤药尽数惨在了粥里，她也没怪罪乐桃，心中一暖，仰头将粥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