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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雪 ...

  •   大夏,嘉宁三年,十二月冬。
      冬风萧瑟,挂满霜花的枝头冷不丁地落下几滴冰珠。
      安南将军府内,穿着白罗大绸袄挽着麻姑髻的小丫头快速地绕过海棠垂花门,又一头侧入曲折的游廊,沿着东侧厢院前门的碎石幽径前行,终于在池塘边的凉亭上找到了心心念念的人。
      “姑娘!”
      乐桃活泼的声音惊醒了此地的静谧,年关将近,天空中陡然飘起了雪花,高低错落的松柏矗立在皑皑雪雾中,洛阳一夜成了仙境。沈折绾一抬头,便能看见枯枝败叶中雪梅绽放,红如烈焰,这么大的雪,都遮不住梅花那股热情奔放的神采劲儿。
      沈折绾收回视线,被冻得打了个喷嚏。
      乐桃往她怀里塞入一个白玉手炉,一如往日,絮絮叨叨她:“姑娘,您平日爱偷懒赏景也就罢了,今儿可是下着大雪,你怎么又一个人躲在这里?”
      冬寒料峭,冷风掠过长廊。一袭玉色兰纹斗篷将沈折绾从头兜到脚,斗篷边缘上缀着浓密纤软的狐毛,遮住了一张巴掌大小的白净脸庞,风雪呼啸声中,连她的话语声变得含糊不清。
      乐桃好像听见姑娘说了些什么,回头看时,只见她那张如葳蕤般悦目的小脸冻得通红,微抿的嘴唇不像在说话的模样。她以为是风大,听岔了,便照常念叨沈折绾:“姑娘,你不能再这般散漫了。您是咱将军府的长房嫡女,正正经经的世家千金,往常您不上心,没人敢说你,但过了今年你就十六了,该说亲了。您的婚事还得由二夫人来张罗,眼看府上几位嫡女都要嫁了,您再不热络点,夫人哪能想的起你。”
      乐桃从偷懒赏景说到张罗婚事,像是打开了话匣子,逸兴遄飞滔滔不绝。她先是分析了京城诸家还未成婚公子的优劣,又细数了如今将军府大夫人对沈折绾的宠爱,尤其强调了她家境殷实、出身显赫,末了总结道:“姑娘,虽然您不贪恋权势,也懒得在琴棋书画上下些功夫,但好在人生得面若桃花,有安南公和诰命夫人为您撑腰,定能挑个极好的夫婿。”
      乐桃真不愧是她的丫鬟,能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修饰的这么好听。洛阳公侯遍地,世家云集,像这样的小家族在洛阳一抓一大把,实在没什么特殊。但是偏偏这里的水土还颇好,养出容貌倾国倾城的美人还不在少数,尤其不缺的是在书画文艺一道颇有建树的世家小姐。
      连偏心到没边的贴身丫鬟数来数去,也只有家室这一项拿的出手的玩意儿,可见沈折绾本人是条多么正宗的咸鱼了。
      沈折绾又叹了一声,连乐桃都比自己有上进心,这让她心底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丝愧疚。
      当然,这并不是由于自己没在书画方向上努力,而是内疚她可能会让乐桃失望了。
      其实她连家室这一项优势也没有了。
      因为她并不是安南将军真正的公府千金,未被将军府大公子带入公府时,她也是一名世家的勋戚少女,论起权势背景,可比将军府强得多。
      三年前的一个夜晚。
      漆黑的夜空中,那轮皎洁的月亮依旧挂在天边,整座寿安伯府朱漆青瓦,灯火通明,这栋标准的江南建筑上披红挂绿,四处都洋溢着一股子喜气,一众仆妇和丫鬟端着精致的茶盏和菜肴,前后排着整齐的长队子缓行于廊下。
      隔着远远的几重门扉,依稀可以听见府中正堂里传来的嬉笑声,今日是寿安伯沈正敖五十岁大寿的日子,皇帝特命人送来了贺礼,因此伯府上下都是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
      可在这阖府欢庆的日子里,一队武装齐全的士卒高举着火把,悄无声息地将伯府围住了。
      为首一人身着黑色的盔甲,气宇轩昂地踩着马镫,缓步下了战马,朝身后侍立的众人沉声吩咐道:“奉太子密令,寿安伯府长女沈洛芙悖逆惘上,行巫蛊事,着即满门抄斩,不许一人走漏。”
      训练有素的士卒听令行事,抽出腰间的长刀,上前用力踹开大门,而后杀气腾腾地涌进伯府,给门房值守的小厮福安吓得一个踉跄倒在地上,同时口中惊呼出声:“你们是谁?快来人,有人闯进伯府了。”
      侍卫扬起的长刀高高落下,很快,福安就做了这场杀戮的第一个牺牲品。
      欢闹的气氛顿时被腾腾的杀意冲散了,皎洁的月光仿佛也被染上一层血色,寿安伯府的灯火被利刃袭过的疾风熄灭,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不断地失去生机,凄厉的惨叫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到处都是鲜血和哭声,想是人间炼狱也不过如此。
      因醉酒在闺房的锦榻上小憩的沈洛笙被这股强烈的吵闹声惊醒,刚要起身查看下情况,一只温热的手臂拽紧了她的胳膊,将她拉至一旁的香檀木桌下。
      沈家百年世家,规矩极重,家主沈正敖如今正任御史中丞,负责监察百官,沈折绾的母亲早早去了,她又是寿安伯最小的女儿,极得家主的疼爱。
      沈折绾瞪圆了双眼,待看清来人是自家的管事翠嬷嬷时,她才稍微松了口气。
      “翠嬷嬷,府里这会儿是怎么了?”
      翠嬷嬷脸上满是惶急的神色,惊恐万分道:“姑娘,外面有一队兵杀了进来,看着像是北衙门的人,老伯爷正在和他们交涉,吩咐我带着你先躲起来。”
      沈折绾想起,北衙门的牙官薛三是太子门下的走卒,一向唯他之命是从,今夜应当是太子在作怪了。只是寿安伯素来声望极高,门下之子崔元淮又在临沂之战中为朝廷立下了军功,在这种档口,太子怎么贸然行事?难道不怕招了皇帝的忌?
      想到此处,沈折绾紧张万分地望向翠嬷嬷,“老伯爷呢,他怎么样了?”
      翠嬷嬷唇角艰难地扯起一个微笑,宽慰道:“老伯爷与众位宾客都待在正堂,我走的时候他脸上还带着笑呢,那儿有几十名府卫守着,应该出不了什么问题。”
      夜光沉浓,火光憧憧,窗影被火把照亮,从里间能瞧出外面人影仓皇,一众家丁和仆妇都在忙着四散奔逃,面容狰狞的军士冷静地挥舞着屠刀,收割着每一条鲜活的生命。
      沈折绾深夜被人叫醒,来不及细问就躲在了桌下,此刻瞧见外头这般光景,吓得不轻。
      又迫于对老伯爷的担忧,她只能强压下心中的恐惧,深深地喘了几口气,起身提起裙摆向外走去。
      “翠嬷嬷,烦劳你随我一起去正堂看看。”
      翠嬷嬷抓起身边的一根竹棍,急匆匆地跟了上去。
      “二姑娘,伯爷刚才可是吩咐过,让您就在房里待着,哪儿也不许去。”
      “我忧心伯爷,再说都这种时候了,在房里也待不住,还不如去正堂看看情况。”
      “这么晚了,外面又乱糟糟的,若不是伯爷担心姑娘的安危,必不敢来派我打扰你,我们还是就在屋里待着……”
      话语还未说完,沈折绾就已经推开了房门,映入眼帘的是遍地的尸体,鼻间的血腥味让她仿佛坠入地狱。
      顾不得眼前噩梦般的景象,她死死地拽着翠嬷嬷的手,快步向廊庑尽头走去,过了这扇府门就是伯府款待宾客的正堂了,想必伯爷和几位姨娘此刻都还守在那里。
      沈折绾幽幽道:“人命关天,自是老伯爷的安危为要。”
      刚转过回廊,沈折绾就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在了原地,只见往昔富丽堂皇的中堂已经变成了人间炼狱,到处都是东倒西歪的尸体,大片大片的鲜血染红了厅堂,并在地上汇聚成了溪流。
      一群身上沾满鲜血的士兵兀自穿梭其中,而不远处倒下的两具还散发着余温的尸体是她的父亲和姨娘,看着本是高门权宦的父亲如今那张没有血色的脸被来往的凶徒践踏,她再也忍不住尖叫出声,眼泪“啪嗒啪嗒”的掉了下来。
      “沈府余孽一个不留,都给我搜查仔细了。”
      眼泪模糊间,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士卒像是注意到了她的存在,提着刀朝着她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黑暗中那双如同恶鬼般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她。
      这本该是平时对她卑躬屈膝的角色,但现在面对面时,她居然有些腿软,脚步像被定死在地面上,难以挪动分毫。慌乱中,翠嬷嬷眼疾手快地捡起一块石头,打碎了檐角高挂的宫灯,伸手扯住她在黑暗中一路狂奔。
      她们跑了许久。
      昏暗中,两人躲到了一棵高大的松柏树后,沈折绾双腿隐隐有些发颤,红唇不断吐出热气。
      她扶着树身站稳,月匈前的水红色云锦薄衫被细汗浸湿,紧贴着内里白皙的肌肤,几缕散发从发髻中脱落,粘连在她细白的脖颈处,耳边一对银白色耳铛随着喘息声悠悠荡荡地轻颤。
      翠嬷嬷倒是没有闲着,在黑夜里摸索了许久,终是找到了那扇依旧结实、布满蛛网的门。
      她擦了擦额角的汗粒,苦笑出声:“二姑娘,待会儿要是那群凶徒追上来,由老妇负责将人引开,此前伯爷叮嘱过,一定要为沈家留个后。”
      “老妇年岁已高,又是看着姑娘长大的人,深知自己早就是无用之身,还是由二姑娘逃命去吧……”
      沈折绾的目光穿过夜色浓雾,看着火光冲天的伯府,心中酸涩不已,珍珠似的眼泪夺眶而出,滴落在她的皓腕上,至于翠嬷嬷后续说了些什么,她已无心再听下去。
      寿安伯府怎会在一夜之间就分崩离析,那些姨娘和叔伯温良笃善的面容犹在眼前,如今竟全数化作了太子的手下冤魂,他究竟想做些什么?
      不远处有烛火一闪而过,紧接着响起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似是有个高大的人影领着一队人马向这边搜查过来。
      翠嬷嬷将繁重的杂物堆在墙边,依约将她送上墙头,而后大喊几声,撒开脚步就朝远处跑走了,喧闹声顿时远去了……
      一墙之隔,却恍然如同两个世界。
      沈折绾跃下高墙时,心跳砰砰,桃花眼中依旧残留着惊惧之色。微微平复过后,转头走上了身后的道路。
      确定无人追上来后,女子紧绷的脊背终于放松些许,湿软的红唇微抿,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仍吓得浑身发抖,遍体生寒。
      蓦然回头时,却撞进一个深邃中带着几分疏离的怀抱中。
      这天夜里,大雨滂沱,安南将军府的大公子姜绪桓将一个陌生女子带进了自家的府邸,沈折绾也由此变成了大公子失而复得的亲妹妹——姜绾茵。
      沈折绾只知道自己与那姜绪桓龙凤胎的妹妹容貌相近,就连名字也颇为相近。
      那日只顾着逃命,恰逢姜家大公子街头买醉,她慌不择路,意外与那人撞在了一起,一声“哥哥”,素来矜贵冰冷的脸庞竟破天荒般有了笑意。
      后来,她轻声致歉几句便跑走了,一路躲藏至破庙才得以喘息。
      原以为两人的相遇只是偶然,却不想某个午后被人正好堵在角落,姜旭恒满嘴酒气,不依不饶地要认她当妹妹。
      得知姜绾茵五岁便和姜旭恒走散,沈折绾索性将计就计,故意先让男人失望,勾起他的火气,又在临走之际依依不舍地抱着他的大腿,用平生最软糯的语气撒娇:“哥哥,我害怕,你不要走好不好?”
      就这样,沈折绾成功以嫡长女的身份进入了姜家。
      事后姜旭恒不是没进行过调查,可查来查去,全然找不出她的根脚,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她就是自己亲妹妹,再然后也就不了了之,这让沈折绾困惑了好久。
      沈折绾想着想着,自觉有些头痛,她原本的家已经没有了,要是有一天真千金归来,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她体内流淌着这样卑劣的血,怎配继续住在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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