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隐大江流》侠客安

6、第 6 章

　　玄烨跟在云萱身后向客栈走去，九功则率领众队紧随其后。
　　云萱一路恍恍惚惚，玄烨也不敢向前，只是目光一直停在云萱身上，生怕她有丝毫闪失。
　　“你们好狠心呐。”云萱刚走到客栈门口，便听到一声撕心裂肺地哭喊。云萱还未转身，一个身影已扑到云萱身上。
　　“夫人。”来者正是何天来的夫人，如今一见，与前些日子那位端正慈爱的贵妇判若两人。一瞬间，她竟苍老了这么多。云萱不知怎的，心里咯噔一怔，再见何夫人，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云萱任由何夫人哭着捶打在自己身上，她不愿伤害这位善良的女人，可是，她偏偏却是何天来的家眷。仇人的夫人为何不是仇人！
　　玄烨一把扯住何夫人的胳膊，“你打她做什么，杀何天来的是我，杀何纪施的也是我，你都冲我来啊！”
　　“什么！纪施！你……你们！你们连纪施都不放过！纪施啊……你们还我纪施……”何夫人哭坐在地上，悲痛已让她成为一个疯人，苦苦唤着自己儿子的名字，眼睛也几乎哭出血来。
　　云萱从未见过如此阵势，何夫人落到如此光景虽然不是自己的错，但也完全是因为自己。何府上下恐怕只有何夫人是纯良和善的，此时这位几天前还珠光宝气的夫人已如憨妇一般，全然不顾自己形象，当众哭嚷着，悲切着。云萱的心被揪得生疼。

　　“何夫人，您别这样，您别……”云萱俯下身去，试图把何夫人扶起，话音未完，一个清脆的巴掌便让云萱的脸颊顿时火辣辣地刺痛。
　　玄烨再也无法忍下去了。如果初时相见对何夫人还有些好感的话，此刻一个巴掌已让玄烨怒气冲天。
　　“把她给朕拉走。罪臣何天来，朕要灭他九族！”玄烨心疼地望着捂着右脸的云萱，指着何夫人对身后的九功近乎咆哮着。
　　九功跟在玄烨身边多年，几乎从未见他动过如此大的气，今日却为云萱挨了一巴掌要灭人九族！九功不敢怠慢，赶紧带人上前欲扯走何夫人。
　　何夫人呜咽着，将家破人亡的全部心力都用在这无止尽的泪水和已经沙哑的咒骂里。
　　“皇上，能不能，饶了她。”云萱终是不忍，她眼里的悲伤看在玄烨眼中，低低的声音幸是在玄烨身边才让他听得见。
　　“云萱，她……她是何天来的家人！”玄烨是不愿放过何夫人的，只是看到云萱那双恳求的眼睛，他又不知道怎样拒绝这样的眼神。
　　“可她，毕竟是无辜的。求皇上饶了她吧。”听到那个“求”字，玄烨的心紧紧抽了起来。高傲如云萱，清冷如云萱，何曾以这样的口气跟人说话。“唉。”玄烨长叹一声，摆摆手，示意把何夫人放了。
　　云萱见放了人，便要上前去扶何夫人，却被玄烨一把抓住，“答应我，别再插手何府的任何事，包括这个女人。”
　　“可是……”云萱看着何夫人，蹙了蹙眉。
　　“你放心，我会安排好。我只是不愿你委屈。”玄烨盯着云萱的眼睛，话音春风细雨，早已没了刚才的暴戾。云萱的心好似一瞬就被那样的眼神化了去，可她终究避开了这样浓烈的眼神，挣脱玄烨的手掌，径自往客栈楼上走去。

　　云萱一整日都闭门不出，任玄烨在门口如何唤她也始终不作反应。玄烨知道云萱的性情，便只好默默离开，整个人也呆呆地在房间里不作一声。
　　九功本是宫中总领太监，又跟随玄烨多年，早在五台山便已看穿玄烨的心思，如今见玄烨这副模样，真是又急又不知如何是好。
　　“皇上，喝口茶吧，您都在这儿快坐一天了。”九功端着一盏碧绿滴翠的茶汤走到玄烨面前。
　　“朕的萧呢，给朕拿来。”玄烨并未接过茶盏，而是头也未抬地询问九功。
　　“是，奴才这就去取。”九功转身从桌角的一只檀木盒中取出玉箫，玄烨接过便兀自吹了起来，箫声顷刻从屋中流泻而出，传到对面房中云萱的耳里。
　　云萱独自在屋中想了自己十七年来的种种，生活里除了师父、师兄，仿佛再无他人。当师父告知自己的身世后，云萱便从无忧的小女儿变得性子越发冷傲起来，心中的仇夜夜噬咬着自己，恨不能马上手刃何天来。如今何天来终于要身败名裂家破人亡，云萱却被残忍地告知自己真正的仇人是京城的荣王，她如何接受，她该怎么办呢。那位一路跟随的黄正，居然是当朝天子，自己对玄烨，到底是怎样的感情。
　　云萱好乱，再也理不清心绪，她好想师父，好想回到天山。只有师父能帮她解开所有的心结，也只有师父才能让云萱感到慰藉和温暖。但荣王不死，大仇未报，如何安心回到师父身边！
　　云萱对玄烨的敲门与轻唤都未做回应，她不是不想开门，而是不知道如何去面对这个昨日还是黄公子今日就变成皇上的人。对玄烨，云萱再也不愿多想。
　　箫声再次扰乱了云萱的心，她不愿去听，也不想去听，可这箫声竟如心魔一般越是抵触就越是纠缠，越是不愿听到就越是清晰入耳。云萱捂着耳朵，眉头锁成叠起的川，却仍是无法控制，无法控制自己的心，在这箫声中慢慢软了下来，渐渐平静起来。

　　是夜，月一弯，风一帘，箫声不止，心余波澜。云萱推开房门，见对面门前站着九功和位侍从，而箫声，更有了穿透人心的魔力。
　　“云小姐，您可算出来了，皇上……唉，皇上他每次一难过就吹箫，这回，您听听，他都快吹了一夜了。”九功见云萱站在门口，赶忙上前，一边用手指着玄烨的房门，一边瞅着云萱的反应。
　　“我，能进去么。”云萱轻轻皱了皱眉，转目望向九功，像是征求意见。
　　“哎哟，云小姐，只有您能救皇上了。您快去吧，不然皇上这样不吃不喝一直吹箫怎么成呢。”九功赶紧大步走到玄烨门前，拉开房门，向云萱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云萱颔首示意，慢慢向房中走去。
　　挑帘相看，玄烨的身影在窗前的月光下显得更加颀长，箫声透过窗棂，传向已是空无人烟的街巷。蓦地，箫声戛然而止，玄烨一个回眸，眼睛正好遇上云萱的双眸，那双眸子，很深很深，就像藏了这世间所有的忧伤，那双眸子，也很浅很浅，浅到可以洞悉这忧伤所为何来。五台山初遇时，正是这双他从未见过的眼眸吸引着他，让他想知道这双眼眸主人的所有故事。
　　“你怎么来了。”玄烨的语气中有诧异，更多的却是惊喜。
　　“皇上不愿见我？”云萱将目光瞥向别处。
　　“云萱，你知道我的意思。”玄烨说着，便向云萱走去，他轻轻捧起云萱的双手，“跟我走，好吗。让我帮你报仇。”
　　云萱抽出双手，向后退了几步，眼睛望向玄烨深情款款地目光，又赶紧避开，“皇上，您请自重。民女是来向您辞行的。”
　　“你说什么！辞行！”玄烨简直不敢相信云萱在说什么。
　　“皇上，民女感激皇上为山西百姓除了何天来，也算为民女报了仇，皇上的大恩大德，民女感激在心，终生不忘。如今，此事已了，也该是离开的时候了。”云萱仿佛费尽了心力，当她说完这些话的时候，不禁在心里长舒一气。
　　“你别一口一个皇上，一口一个民女，你是存心要和我生分吗！”玄烨又气又急，双手不由攥紧了云萱双臂，“我不是皇上，我是黄正，我是你一直认识的黄正！你也不是什么民女，你是云萱！你不能走！我不允许你走！”
　　“皇上！你我终究不是一路人！我们本就是不相干的，彼此不过就是五台山那场雨里偶然相遇的路人。天一亮，你仍是皇城中高高在上的皇上，我也仍是要回到天山的草民。我们注定是天上地下的。”云萱想挣脱玄烨，可他的双手死死嵌在云萱的双臂，就像一挣开就马上要失去她一样。
　　“说什么天上地下，我只知道我没办法让你离开。跟我走吧，跟我回宫行吗。让我为你报仇，让我在你身边。”此时的玄烨像是在恳求云萱，字字句句，眼神那样有些卑微却无比坚定地望着云萱，他从心里，再难舍了她去。
　　“仇，我自己去报。”云萱听他提起家仇，眼神又冰冷决绝起来。
　　“我知道你可以一剑杀了荣王，可是，他就算死了也是皇族亲王，难道他一死了之就可以告慰你爹娘了么！”玄烨慢慢地把云萱按在木椅上，眼中是溢出的温柔。
　　云萱有些愣神，她不知该如何回答玄烨的话。是啊，就算荣王死了，他还是高高在上可以尽享哀荣的亲王大臣，而爹娘却被永远打入到无法挽回的深渊，永远背着被人构陷的无法洗刷的罪名。听玄烨这么一说，云萱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了。
　　“方丈大师这些年一直不让你杀何天来，也是这个道理。杀死一个人容易，可毁掉他的一切却并非易事。”玄烨弯下身子，单膝跪在云萱面前，“云萱，让我帮你报仇好吗，我可以让荣王身败名裂地死。”

　　云萱怔怔地，她看着眼前这个男子，心在扑通扑通地跳着，她是多想与他厮守在一起，哪怕天涯海角她也不去回头。可她也恐惧着，玄烨让她生出恐惧感。玄烨对她的爱让她恐惧，玄烨说让荣王身败名裂的语气也让她恐惧，她怕自己担不起这君王之爱，她怕这个杀伐决断一言九鼎的天子有一天也会对自己如此冰冷绝情，毕竟，他与她隔着那样多的山高水远，毕竟，荣王是他的叔叔。
　　“云萱，我玄烨对天发誓，我是真的爱你，从五台山开始，我一路跟来就是不想离开你，你还不明白我的心吗！”玄烨见云萱迟迟不语，心下一急，便把心思统统表白出来。话才落音，玄烨他缓缓起身走到旁边的木椅上，只望着云萱不语。
　　月光肆意倾斜，两盏烛头皆已燃尽，只剩一盏还微微跳跃着一星光亮，整个房中，流动着月亮的韵味，也缠绵着两人心照不宣的情思。玄烨就那样痴痴望着云萱，他第一次这样仔细这样长久地看清这个女子。以前总是不知该如何好好看她，匆匆几眼便已不敢再看，如今看清她的样子，玄烨心中微微一怔，不禁感叹道好端正的女子。
　　云萱清丽精致的脸上满是灵秀的神韵，又染着大家闺秀的忧思，两弯细长的柳叶眉间，轻愁淡淡，挥之不散。那剪剪如扇的双睫下，一双清澈恬淡，深沉幽远的眸子，只是，他看不清，此时她的眼中，是喜悦，是思虑，还是别的什么百转千回。小巧挺秀的瑶鼻下是那弯弯小口呈现出的曲线和弧度，让玄烨忍不住想听到她亲口说出自己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沉默，长久沉默之后，月已中天，烛心已暗。云萱眸子闪动，轻扯起唇角，低声道：“你不怕？”
　　玄烨听云萱突然开口，一时不知云萱何意，“怕什么？”
　　云萱对上玄烨的双目，即使只是借着月光，他们也能寻到对方眼中的彼此，“你不怕我跟你回宫后天下人耻笑？况且，我不是贵族中人……”
　　玄烨见到云萱眼中渐渐熄灭的光亮，他再次走到她面前抢白道：“云萱，抛开我们的身份，忘掉我们的地位，我只是你认识的黄正，你也只是我爱上的云萱。管他什么宗法礼教，管他什么贵族不贵族，我爱的人是你，没人能伤害你！相信我云萱，我会护你周全。”玄烨抚着云萱的青丝，低头吻上她的额角。
　　玄烨，她心中默念着他的名字，心底有股浓烈的苦楚涌了上来，她知道，在他略显冰冷的唇触碰到自己额头的时候她便知道，自己对这个男子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情愫，是不同与以往任何一种感情的情愫。

　　为什么，会对他产生这种既心酸却又无法抗拒的感觉？不同于师父，不同于师兄，不同于自己所知的任何一种感触。这，是怦然心动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云萱好不容易建构起来的心理防线瞬间崩塌了，她陷了进去，哪怕前面一步就是万丈深渊，云萱也甘愿只为这一刻的温存而粉身碎骨。哪怕再难，她也愿与他并肩。什么，都不顾了吧。
　　夜深人静，只有月亮在云中穿梭，只有夜风卷起落叶，玉箫在桌案上随意斜着，两颗心听从了宿缘的指引。云萱任由玄烨把自己圈在怀中，宽厚、踏实、温暖、还有薄草的清香。不再抗拒，不再挣扎，不再躲闪，不再逃避，云萱甚至有些贪恋这样的味道，迷上这种从未体验的感觉。
　　也许，这是命里就有的事情吧，五台山，一眼万年的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