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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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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法场被围得水泄不通,就连当地的庙会也从未有过如此多的百姓。听闻何天来行刑,天子亲自监斩,山西百姓从四面八方涌来,都要亲眼见证这对手里染着无数山西百姓鲜血的父子是如何被千刀万剐的。但是,就算千刀万剐也难解这些年积压在心头的恨。
何天来与何纪施在囚车里被一路押解而来,道路两旁的官兵险些招架不住这些纷纷向囚车挤去恨不能亲手剜下几块肉大快朵颐的百姓。烂菜叶、臭鸡蛋、粪便,所有污秽不堪的东西全都砸向这对昔日威风八面的父子,算来,何天来这些年走到哪里见到的都是谄媚恭顺的面容,他今日方知这些面容之下究竟隐忍着对自己怎样的愤慨与仇恨。他回头看到瑟缩在囚车中的儿子,心彻底死了,何家的独苗就这样要给自己陪葬了么,天,要亡他何家呀!
何天来与何纪施被押进法场,彼时,二人散乱的头发遮了大半的面容,他们被几个彪形大汉硬生生推上刑台,赤足走过之处,竟逶迤出一路刺目的血红。
法场早已被闻风而来的百姓一层层围了个水泄不通,玄烨坐在监斩台上,身后站着的,正是将军韩冰与内监总管九功。监斩台旁,是云萱,在玄烨一眼即可望到的距离。
玄烨环顾四周的百姓,又举目望着苍穹,他不知自己的国土里究竟还有多少个“何天来”,也不知这些百姓究竟受了多少年的苦,他甚至有些痛恨自己,无法为天下人除尽所有贪官污吏,这是天子的失职,亦是天子的无奈。
“皇上,时辰到了。”九功在玄烨身后,适时地打住了玄烨的愧疚与自责。
玄烨收回目光,看了眼不远处的云萱,云萱会意,微微颔首。玄烨的嘴角勾起一个略带苦涩的笑容。
“罪人何天来,玩忽职守,买卖官爵,害人性命,按国法处以死刑。罪人何纪施,鱼肉百姓,横行乡里,卖官鬻爵,罪不可恕,同样处以死刑。”玄烨几乎是咬牙说出何纪施的名字,一想到刑台上的那个人对云萱意图不轨,一想到当夜云萱恐惧绝望的神情,他恨不能亲手将这人剜心掏肺。
玄烨当初本意让云萱留在何府与自己里应外合,便于行事,可差一点儿害了云萱,这已经是根植于自己心中的巨痛,若不是那日因为想念而去偷偷看她,他真不知道以后该如何面对云萱。
玄烨皱紧了眉头,指节被自己握得直响,突然,人群骚动了起来,一妇人从人群中冲了出来,握着一把长刀直直奔向刑台。就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长刀已插入何纪施的胸口。鲜血喷涌而出,长刀咣当落地,转眼那妇人又抱着何纪施痛哭起来。
云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手刃何纪施的分明是何夫人,她怎么来了,她竟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为防再有变故,韩冰早已率人围住了刑台,可面对何夫人,一时竟没有一人上前去把她拉开。
何天来在一旁老泪纵横,嘴唇嗫嚅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儿啊,你别怨娘,娘是不忍心你受千刀万剐的罪呀!你等等娘,娘马上就来陪你!”何夫人缓缓放开何纪施,爱怜地看着表情因痛苦而扭曲的儿子,轻轻抚上他的眼睛。她不愿儿子死不瞑目,即使这是个恶贯满盈的人,也是她最珍贵的孩子。
何夫人起身望向一旁的何天来,泪水血水浸满衣襟,四目相看,胜过万语千言。云萱似乎觉出了什么,马上向刑台奔去,可就在瞬间,何夫人冲何天来大喊一声,“老爷,妾身先行一步去陪纪施了!”
云萱的脚步停在刑台之前,有晶莹的泪光闪在眼底,她,是在为仇人落泪么。她还是没能赶得上何夫人冲向刑柱的速度,决绝、无怨、义无反顾地只求速死。家破人亡,何夫人生无可恋,只是临死前,那一眼依然痴缠在何天来身上。
这个罪大恶极的男人,竟让一个女人生死追随,就连留在人间的最后一眼,依然牢牢牵系在这个男人身上,不管他是高堂之贵,还是阶下之贱。
有东西刺痛了云萱的心,她默默看着何天来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着,纵是铁石心肠,妻儿顷刻殒命于眼前,也是胜于凌迟之痛的吧。那年,爹葬身火海之后,娘也是这样天上人间地相随而去吧。云萱的心好痛,为何夫人,为爹娘,甚至,为自己。
玄烨不知何时已走到云萱身边,他凝眉注视着云萱,以示自己在她身边,云萱对上那双有些担忧和心疼的眼,勉强在嘴角挤出一个弧度,转身拖着沉沉的步伐向监斩台走去。
玄烨镇定着情绪,对刚才的悲剧他也心生不忍,可是,这一切都是何天来造成的,是他辜负了自己的女人,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午时三刻已到,即刻行刑!”玄烨再次回到监斩台,抬手扔下死刑令牌,便再也不愿往刑台上多看。这人世的悲剧已经够多了,谁说何天来的一生就不是悲剧呢。
何天来凌迟后,百姓一拥而上,把他身上被割下的的肉各自捡拾走,玄烨见状,赶忙命人把何夫人的尸身收殓好。
“不如,把他们一家葬在一块儿吧。”云萱对何夫人终究不忍,眼前总晃着何夫人初见那日牵她入府的场景,那满眼的慈爱,像极了娘亲。也许,把何家人葬在一起才能让心灵有些许的慰藉,即使,她对何天来父子恨之入骨,也无法把这种仇恨转嫁到何夫人身上。
“云萱,我明白你的意思,可让他们就这样入土,怕是难平民愤。况且,我们走后,掘墓蹋尸,何夫人岂不是更不得安息。”玄烨看着眼前这些饱受压迫的子民,此时的他们正在享受何天来恶有恶报的罪罚,若不让他们尽情发泄出积郁多年的愤慨,玄烨真是怕再出现当日五台山下那些被逼良为寇的局面。
云萱见玄烨有些为难的样子,也不好再说些什么,纵然对有何夫人万般同情,也不能不体谅君王之心,云萱懂得这其中的利害,便只好避过身去,不再看那片血腥狼藉,不再多言一句。
“韩冰,你派人架起火堆,把何家三口一起焚了吧。”玄烨沉思良久的一句话让云萱吓了一跳。
“皇上,你这是做什么。”云萱有些不解,她不愿看何夫人在熊熊烈火中化为灰烬,更有对烈火的一份从骨子里生出的恐惧。
“云萱,你听我说。我知道你不愿何夫人死了还受这样的苦,可这是不得已的办法,也是最好的办法。”玄烨望着云萱继续说道,“何夫人至死都愿意追随何天来,把他们葬在一起一定也是何夫人的意思,可你是知道的,这里哪还有寸土能容得下他们!云萱,你要明白,这不是挫骨扬灰,是让他们永生永世都在一起,而且只有这样,才是维护了何夫人死后的安宁。”
云萱望着何夫人愣神,良久,才醒悟般点点头,她甚至感动于玄烨的体贴和细心。他是君王,本可以不顾惜别人的情绪,本可以不去管罪臣的身后琐事,可因为自己,他居然用心想到两全的办法。云萱知道,他这么做,不是为了何夫人,而是为了自己。
火光冲天,有灼烈的气息扑面而来,玄烨知道这火定是勾起了云萱的伤心事,他走近她,附在她耳边说,“云萱,我们回京吧。”
云萱对这突如其来的话有些惊异,正不知如何回答,玄烨已微笑着牵起她的手向仪仗队走去。
“请问云小姐,您是骑马,还是坐车?”玄烨带云萱走到一辆马车前,他的笑暖暖的,让云萱无法拒绝。
“那就骑马好了。”云萱怕同乘一车显得尴尬,便提出要骑马,说着自己便走到前面的一匹白马旁边。
“好,那我们就骑马。”玄烨说着已一把将云萱抱在马上,自己不紧不慢地坐在云萱身后,手紧马缰,打马而前。韩冰见皇上单骑向前,赶紧叫身后的仪仗队出发,他和九功则一人一马紧跟其后,丝毫不敢和玄烨离得过远。
“黄正!不,玄烨!快放开我!这么多人看着呢!”云萱满脸通红,双手扭捏着意欲挣脱玄烨众目睽睽之下的怀抱。
玄烨见云萱头低得快要趴到马背上了,不禁哈哈大笑,“是你说要骑马的!再说,这么多人看着,你就敢喊皇上的名讳,你就不怕皇上惩罚你吗。”
“我说我骑马,谁知道你……”云萱忽然不再说下去。
“怎么,我也想骑马呀!正好我们都想骑马,不如一起呀!”玄烨说着又连喊几声“驾、驾”,马蹄奋起,一马当先。
天地间最幸福的地方一定是这马背之上,只是二人,再也容不下其他。连云萱浅浅撒娇的一句“无赖”也被淹没在达达的马蹄声中,剩下的,只有信任与温存。
“云萱,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你敢骂朕无赖!”风过发梢,云萱的青丝挠的玄烨颈间发痒,他在云萱耳边的气息却在扰着一颗女子的心。
“你就是无赖,是你骗我跟你一起回京的!”此时不甘示弱的云萱让玄烨有些愣神,这个冷傲的女子俏皮起来竟这般可爱。
“谁让你在五台山的时候连正眼都不肯瞧我!我要罚你在我身边一辈子,天天都看着我!”玄烨大声地对云萱说着,他看到云萱两颊漾开的红云,情不自禁地在一朵红云上啄了一下,云萱还没反应过来,玄烨爽朗的笑声已响在了耳旁。
云萱终于明白,她渡得过万里狂风,渡得过千般仇恨,渡得过寂寂流年,渡得过那些日日夜夜蚕食自己的孤独悲愤,却终是渡不过,他深情似海的目光,他温厚缱绻的臂弯。
她收起所有的防备与界限,她容许自己沦陷在这样甜蜜的梦里,就算沉溺,她也不会犹疑。哪怕生命有这一刻的光亮,便也不枉来这人世一遭。
云萱攀上了玄烨的手臂,两旁山水退去,道路越驰越宽,云萱心里再也没有了恐惧。玄烨第一次见云萱放下娇羞矜持,这样主动地把双手附上自己的手臂,他的心陡然一动,就像这辈子第一次与女子亲昵一般,欣喜、振奋、惊异、更多的,是止不住的狂喜。仿佛二十年的生命都毫无生气,如今终于被云萱开启了生命的大门,所有灵性一股脑都充斥着身体,玄烨拽紧缰绳,他感到每一条经络都勃发着春天的喜悦,他新生了,是云萱给他的新生。而这对生命中欠缺对方的彼此,终于因缘合璧。
玄烨一行人浩浩荡荡往京城赶,所到之处,尽是沿途百姓官员的热情款待和山呼万岁。玄烨本想微服回京,以免一路劳民伤财,谁料皇上在山西为民除害之事早已传开,百姓纷纷欲睹龙颜,玄烨也就不便拒绝这些热情的乡民。
玄烨与云萱一路都沉浸在山水风光里,两人俨然双飞比翼结枝连理。但这可苦了九功,又要安排一应食宿,又要统筹日常行程,最重要的是,一刻也不能懈怠了皇上的安全,每次还不敢跟得太近,以免打扰了玄烨和云萱的二人光阴。连一向不苟言笑的韩冰都不忘向九功抱拳一句“九公公,受累了”。
连着走了几天,眼见就要到京城了,玄烨却示意九功让队伍停下来。
“皇上,怎么不走了?”玄烨一路都风尘仆仆地往京城赶,从未主动提出休息,如今快到京城了,玄烨反而让队伍停了下来,云萱感到一阵奇怪。
玄烨看了看身边的云萱,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这在云萱眼里却显现出一种好笑的样子。“不会是近乡情怯吧!”云萱一边打趣玄烨一边自己笑了起来。
见玄烨不语,云萱赶紧收了笑容,认真地望着他的眼睛。
“云萱,咱们出去走走吧。”玄烨说完就拉着云萱往御辇外走,云萱也没多想,便跟着出来了。
“皇上。”九功见玄烨和云萱都下了马车,以为有什么吩咐,忙走到玄烨跟前。
“九功,朕要带云萱四处走走,你们就别跟着了。”说罢,玄烨和云萱向旁边的田间走去。
“可是,皇上……”还没等九功说完,玄烨已知晓他的意思,便摆摆手说,“朕身边有云女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云萱听玄烨搬出自己搪塞九功,脸上立刻绯红一片。九功见玄烨态度坚决,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让侍卫都紧盯玄烨的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