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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武周残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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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已至此,女帝写下禅位书正式禅位于太子李显,国号重改为唐,并以太上皇之身迁居别宫。
宫中的偏僻一角,永安郡主站在破败的庭院中,缓步拾级而上,阳光透过落尽了翠叶的光洁树枝斑驳地洒了满地。那样清冷的初升日光从天空倾泻而下,抬头望时,能看到九重宫阙的琉璃碧瓦在日色下闪耀起冰雪一样洁白的光芒。
禁足的时光幽寂而难耐,隔绝了出入,每日所能见的,不过是一方四四方方的小小蓝天。永安郡主用来打发时光的,不过是让侍女们点了薰香,一壁把库房里的各色丝线都选出来一一整理。
她之所以被禁足,便全然是因为她的身份一一女帝的侄孙女。
太子指挥着禁军们入宫造反的情景,她到现在都不敢回想。禁军们入宫后见人便杀,径直杀到了她先前所居的慈音宫,好在李显念在旧情,她才在被险些凌辱之际脱险,但是,也失去了自由禁足于此。
宫门骤然被叩响,侍女正要前往开门,永安郡主忙拦住她,并示意噤声,旋即拉着她躲了起来。
不为别的,就怕门外是太子兵变事成后,来清算她这个后患的。
可一味躲着,叩门声反倒越发急促,“绾菁,武绾菁,你在此处吗?快给庆绪哥哥开开门!”
“是庆绪哥哥。我来了!”永安郡主得知来人,忙提裙小跑着前去开门。庆绪虽也是叛军中的一员,可更是她的青梅竹马。
她一开门,他俊逸的脸便赫然撞入了她的眼帘,她痴痴地望着,纵然他浑身是血,她亦作不见。
不等她寒暄,庆绪便道:“这个姑娘她受了很重的伤,我知道你精通医术,立刻医治她吧!”
经他一说,她才发觉他怀中的女子。同时,她捕捉到他语意焦急,再之,她和庆绪自幼一块在宫中长大,她从未见过他这样抱过谁。她微有醋色,却还是接过他怀中佳人,一壁往内行去,疑道:“她怎么受了那么重的伤?”
“与你一般,因为身份受到了牵连。待她伤势痊愈,设法将她护送出宫也就是了。”言讫,庆绪便轻轻关上了门,透过门缝最后目露深沉地看了眼梦汐,便返回禁军营中去了。
绾菁本不舍他的离去,可伤者为大,便生生咽下了挽留的话语,转为了对侍女的吩咐:“香草,再取些热水和血芝来止血!”
医治了一个时辰左右,绾菁终于将梦汐的情况稳定了下来。
绾菁累得香汗淋漓,前胸贴后背。香草适时取出手帕,柔缓地为她拭汗,劝慰道:“郡主,奴婢知道您心中有安大人,毕竟是打小的情分。可您更心系家族荣光,未来嫁给皇帝不是比嫁给禁军主将强多了,而且奴婢瞧着当今的太子对您有几分好感呢。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瞧太子率军的架势多半是前者!”
香草敏锐地察觉到了,绾菁对梦汐的醋意,便想着开解她。
绾菁玉手贴上尚在昏迷的梦汐额头试温度,方笑笑道:“其实啊,我对庆绪哥哥的情意也不过尔尔,天下有几个女子不想嫁于皇帝呢,“她失落垂目,“只是啊,洛阳有名的仙师曾在我出世之时,私下与我母亲断言,我绝不可嫁与帝王,因为我合不住帝王的星数。好在庆绪哥哥的地位可谓稳步青云,不能嫁与皇帝,也只能选他了。只要这位昏迷的姑娘不与我抢正妻之位,她再得宠也不要紧。”
暗夜已至尽头,迎接众生的便是白日。这是一个美丽的春日清晨,凉爽的风遥遥吹拂,微微带来荷叶、芦荻的清香。天空碧蓝澄澈如一方上好的琉璃翠,绵白的云是轻浅的浮梦。
梦汐渐渐有了苏醒的意识,手指头微微一动。但听丝竹声袅袅响起,幽然一缕如细细一脉清泉蜿蜒,如泣如诉,慢慢沁入心腑。她缓缓睁开眼,循声望去,却见满地各色菊花丛中,悠然扬起一女子纤细翩然的身影,踏着丝竹舞着银剑轻缓而来。那女子淡绿纻罗缦衫,纱制的长裙飘逸如轻云明月,清素衣衫上只绣着朵朵秋菊,也不过寥寥清姿,并不用繁复的绣线堆簇,她化着大唐当朝最时兴的妆容依旧难掩清新,反而多了几分柔指弱肠的妖冶和柔情,堆起的高高云髻上只簪了银色绞丝菊流苏,不细看,还误以为是月光将花影落在了她身上。
风吹起她衣衫上的飘带,迤逦轻扬,灼烁生辉,转袖回眸间凉风暗起,身姿空灵。
她的嗓音柔美,立于这静好的暮色之中,侧身依依念道:“一身仕关西,家族满山东。二年从车驾,斋祭甘泉宫。三朝国庆华,休沐还旧邦。四牡曜长路,轻盖若飞鸿。五侯相饯送,高会集新丰。六乐陈广坐,组帐扬春风。七盘起长袖,庭下列歌钟。八珍盈雕俎,绮肴纷错重。九族共瞻迟,宾友仰徽容。十载学无就,善宦一朝通。”
那是一阕南北朝鲍照的《数名诗》,待她念到最后一个“通”字时,余音袅袅飞扬而去,似乎是飞到了渺远梦幻的碧海青天,被流云遏住。满门荣光处,不必遥远知音如鲍照,也早湿了半幅青衫,为之戚然。
她的身子慢慢地低旋下去,低旋下去,成了袅袅的女萝轻缠,一直落在了散开的裙裾之间,像是捧出一朵玉色晶莹的花朵,盈然招展,风姿眷眷。
银瓮潋滟浮红颜,翠袖殷勤捧玉钟。原来满目繁华,只为衬得伊人遗世而在。
梦汐自幼便是学着剑舞长大的,不免来了兴趣,看得入迷。不觉喜上眉梢,赞许道:“蛾眉玉白,好目曼泽,时睩睩然视,精光腾驰,惊惑人心也!”
“你醒了。”绾菁听到她的称赞,并无太大的反应。因为她的美,自幼便是被宫中众人所承认的。
“是。可是姑娘救了我?敢问姑娘姓名。”梦汐有些娇怯怯道。
绾菁不欲多言:“是我,但不止我一人。好了,既然你好了,宫中也不是你可以久留的地方,”她一拊掌,香草便送上了太监的服饰,“待会儿你换上这身行头,从南墙翻出去,自有一个小太监会接应你。”
梦汐眉头一锁,旋即含笑道:“不,多谢姑娘好意,我还不能出宫,我还有想见的人。”
“谁?”
“女帝。”她答复道。
绾菁眉心一跳,立即语气犀利地拒绝:“不行,你必须出宫,犯不着为了见上她一面,而染了一身骚!”
梦汐愈发确定女帝还活着,亦更加坚定了去见她一面的决心。她摸索身上一番,取出仅剩的几锭银子,言辞谦卑:“求求您,她对于我真的很重要,我必须得再见她一面。”
绾菁想到,女帝于梦汐是重要的人,于她也是亲戚,便也无心为难。温柔的眼眸只轻轻一转,淡然道:“本郡主可以试着帮你去见到她,至于成败与否,后果如何,你都得扛着。”
梦汐脸上瞬时绽开喜色,忙福身答应:“是,下官一定做到,多谢郡主成全!”
夜路漫漫,她是第一次独自走在皇宫夜色茫茫的长街里。她提着明明灭灭的宫灯,身着一袭深莲青镶银丝撒梅花朵儿的太监宫衣,暗沉沉的颜色本不易让人发现。要真发现了,也不过以为她是去看望别的前朝嫔妃罢了。
长街的尽头,过了丽正门,往石影壁内一转,就是迎仙宫了。
她踏着满地的月色,走进了阔朗的迎仙宫。
她推开沉重的雕花红漆暖阁大门,宫室里立刻散发出一股久未修葺打扫的尘土气息,呛得她掩住了口鼻,间或有蜘蛛网从天花板上掉落,荡起一片尘灰。
殿中点着不多的烛火,积了油灰的烛台上几个蜡烛头狼狈地燃烧着。借着窗外一缕清淡月光,她辨认片刻,才认出那个坐在暖阁正座上的身影,似足了女帝。
女帝着纯白素服,绾一个低低的垂云髻,唯有几朵黑色绢花点缀。才一日的时间,她的面容便有了被哀伤浸泡的痕迹,有些面浮眼肿,每一条细纹里,都不胜哀恸。梦汐想,女帝一定很不甘心,还未将天下女子的地位彻底擢拔上来,便已成了阶下囚。
女帝苍老的脸上写满了灰败,比起上一回见到女帝,她的头发白了许多,整个人宛若游魂。
梦汐仔细打量着眼前人,心下密匝匝地刺进了无数的酸楚,先是郑重而恭谨地施了一礼,旋即低声道:“陛下,是臣无用,叫您受苦了。”
女帝年事已高,双眼早已不似年轻时清亮,看不清眼前人,思忖着道:“你是哪位,又是想来磋磨我的奴才?又是想来告诉我,女子即便能登基称帝,也只会落下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不是的,陛下,下官不是什么恶奴,您再想想下官是谁?”梦汐倒不介意,语气犹自谦恭,只是无奈的笑笑。
女帝凭着她的声音,努力地回想着:“哦,我想起来了,你是刑部副使公孙氏。只是,我已形同罪人,你又是我手下的女官,你何苦踏足于此,徒增忧患?”
梦汐怆然看了看窗外浓墨般的天色:“陛下,臣的陛下!单为了旧时的恩情,哪怕是死,在出宫之前,至少见您一面!”
“旧时的恩情?我救过的人不多,也不少。你无须挂齿。”女帝干脆地笑一笑。
“不,陛下,您对臣有再造之恩,臣万死不辞!”她低下身子,伏在女帝膝下,仰面望着女帝,不由眼中一热。她正凝视着的,已经不是一个曾经的帝王,更似一个慈母。
她动容道:“陛下,请您再细想,臣的梦汐之名,悦然之字,皆是由您而取的啊!臣幼时您还说过,臣颈后的月亮图腾妙致。”
闻言,女帝尘封多年的记忆渐次苏醒,她颇为触动:“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你是彩云,暗月阁的彩云!”
梦汐摆首道:“彩云这个名字臣不认,臣只有一个名,便是梦汐。臣的母亲亦只有一人,便是眼前的您!”她举眸望去,双眼纯真而明亮,“臣的旧时家中困苦潦倒,弟弟们又得偏爱,臣便被家人卖去了暗月阁。本以为可以不再腹饥,谁曾想,先是被当成死士训练剑舞暗器,后被富贾看上双目,当场便要取了臣的双目作收藏。还好,还好,您路过救下了臣。那时的您一袭凤袍凤钗的模样,臣至死不能忘。”
想到女帝那时发间还未有多少白丝,她哽咽了起来,这一切的美好都好像只是转眼间的昨日之事。
女帝听她依依言讫,方带着明朗的笑意,努力辨认着眼前的残影,欲抚上她额头,“时间过得可真快啊,十年的时间未见,你便已长得亭亭玉立了。看来,旧时我将你从暗月阁解救,安置到收容坊之后,那里的那些官差并未苛待你,真好。”
梦汐连连点头,清丽的面容在曳曳烛火下璀璨夺目,亦照得绛唇娇艳光泽,头上首衫只一俏丽的绢花上别着一朵盈盈的春叶,托出她一张如含苞欲绽的莲花般面庞。
“你既然视我为母,我也有一桩遗念想说。”女帝微含嘲讽笑意,“大周已亡,只是可惜,有了我这个失败的先例,女子们在朝堂上更不会有机会一展拳脚了!我多么愤慨,既然男子死性不改,可以妻妾成群,为何女子便只能守着一个男子,并且连家中的遗产也分不到一点。”
梦汐婉声道:“不是的,不是的,大周未亡,”她轻按胸口处,“大周一直在臣心中,如明火般闪耀,永世不灭。您一点也不失败,其他女子无法站到的至高,您做到了。您摆脱了受男子依附的铁律,赋予女子们都能站上高堂参政的权力。还推行了男跪女立的成婚礼节,让女子们知道,并非女子跪,男子可以不跪,男子下跪,女子也得跪。初见时,您便告诉臣,你要像解救臣一样,解救千千万万个困顿的女子!当时,臣便决心永世追随您,哪怕是在不起眼的角落。”
女帝连连轻抚她的背,泪光闪闪道:“好孩子,好孩子。既然你有这个意向,将来无论是在哪里,相隔多远,我都会默默地望着你。”
梦汐内心震动,看着女帝良久,终于深深叩首。“臣定接过陛下遗志,让天下人再不能轻视压制女子!”
此时街道中也就热闹得如缭乱的春节花火,却带着淡淡的香烟缭绕的气息,有静而安稳的意味。
不少女子们戴着各色银嵌宝石碧玉琢蝴蝶纹钿子,里头是烟霞色配浅紫瓣兰刺绣的衬衣,身上披着玫瑰紫刺金边的氅衣,春意融融的颜色,偏又有一分说不出的华贵,长长的衣摆拖曳在松茸色地砖上,仿佛是被夕阳染了色的春溪一般蜿蜒流淌。
今日虽已改朝换代,却还是残存了武周遗风,这就是女帝治下的大唐洛阳,子民富庶,岁月静好。
午后的阳光轻落落地透过暖阁内的纱窗上糊着“杏花沾雨”的霞影,仿佛旧年间绵绵的丝,并无多少温煦的意味。在百花齐绽的春分时节看来,外头的景色也被笼罩上一层浅淡的杏雨蒙蒙,温润而舒展。梦汐望着集市上公告栏旁围着的许多人,有些出神。她现在出宫了,换上了玉色无纹长衫裙,人是安全了,却没了落脚的地。
她摸了摸身上,发觉自己身上空空,这才想起自己为官时攒的银两都还在自己为官时分下的府中,而身上带出来的几锭银两掉得掉,洛阳价贵剩余的银两早花完了。更不妙的是,昨日时睡在酒肆旁桃花树下前摘的桃子已经吃完了。转念一想,公告栏旁围了许多人,该是悬赏吧。只要取得了悬赏,眼下的生计便没了问题。
她挤过重重人潮,方看到公告栏正中赫然张贴了一个女子的画像,下方写着:恶犯张颂雪,家居洛阳西巷,与家夫姻缘数载,不敬公婆触七出之条。遭弃绝,便私携夫家家珍潜逃。谮越律法夫纲,是为大不伦!特贴公告,缉拿亦或检举告发,悬赏十两至四十两。
为了生计,在另一人伸手欲揭悬赏像时,梦汐不敢再作犹豫,霍然探手,先一步揭下。
接下来需要解决的,便是该去哪里寻到这个张颂雪。
“别不开心了,你看这个团扇,多衬你!”
“衬我又如何,路引下不来,我连故土都回不去!”
梦汐坐在城门墙下思忖之际,被这两道妇人脆生生的交流声拉回思绪。是啊,没有路引是出不了洛阳的,洛阳除了东巷和西巷一带物廉,其余城中地带物贵数倍。遂张颂雪除了洛阳东西巷那一带小天地,再也没有合适的去处。
眼下要想的,便是该如何引出她。对了,路引!
因着天下人更信服男道士,也为了避免自己的真实面容被宫变成员撞见发觉,于是乎,梦汐挨家挨户地好声好气地借了假胡子和黑色道卦襦衫扮成男子,开始游走在西巷和东巷各个角落,一壁东张西望观察有无着官服之人,一壁举白纸说明:老道手上各类路引应有尽有,只需五两,只渡有缘人。
为了不暴露自己是女子的身份,每当有人问起,她便作手势,示意自己是个哑巴。
来回几日,都没有引出张颂雪,梦汐却不气馁,银两总有花光的时候,总有一刻能够钓出她。
因着身无分文梦汐几日未进食,光天化日之下,即便强倚着梨花树,还是撑不住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