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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3章 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液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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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千秋躁狂发作的时候,除了性格变得阴郁乖张以外,还会变得分外勤快——两人坐的桌子椅子里里外外擦好几遍,衣服鞋子除了身上穿的没给扒下来,其余全都洗了晾了,床单被套也都拆了洗了,被子拿去晒。千秋平时是个温吞的慢性子,每到这时就成了一个雷厉风行的人,风风火火一通干,火花子都要冒出来。此时,耀歌正坐在床上看着拦都拦不住的千秋在他卧室里大干特干,擦窗、扫尘、抹桌、叠字、扫地、拖地。“抬抬脚!你的拖鞋脏的要死,你从圈里刚捞上来么。”千秋呵斥。
耀歌苦笑着摇摇头,无可奈何地把双脚翘起来。房间根本不脏,千秋的行为更像是在释放压力。
“千秋,这么好的天,白白被你浪费掉了。你还答应我一起去打球的呢。”
“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千秋奇怪地看着耀歌,“不想干活就直说,别从我身上找借口。”
“喂!你这个猪脑子!”耀歌气愤地扑过去,“说好了这个周末来我家住的!然后一起去打球!怎么就是不承认啊,你失忆啦?!猪脑子都比你好使,你的脑子怕是只有蛆那么大!”
“啊!你的脏鞋!”看到刚拖干净的地板上多了几个脏脏的脚印,千秋痛心疾首。“我什么时候说过来你家住,你家这么乱,狗都不来。”千秋提溜起拖把,提到阳台的水龙头下用力地搓洗。“给我洗衣粉。”
耀歌无语极了,“谁说狗都不来,狗不光来,来了还问我要洗衣粉呢。”
千秋啪啪两下抽下橡胶手套,以豹的速度虎的力量掐住耀歌的脖子,将耀歌按在墙上。耀歌霎时感觉眼冒金星呲目欲裂。撑着残存的意念抬眼看千秋,千秋仿佛长出了獠牙,凶神恶煞般盯着自己。
“我不会要死在这家伙手里吧。”那一瞬间耀歌心中真的这么想。
就在耀歌因为缺氧而神游天外时,千秋松手了。耀歌的身子和神志一同跌到地上。
“好险,差点就嘘嘘出来了。”这是耀歌获得氧气后的第一个念头。
“再胡说八道,我就废了你。记住了吗。”千秋修长的手指游移到耀歌的双颊,“还是,这张好看的脸,不需要舌头?”
“呃…曲千秋,你昨晚上光喝酒了,忘记吃药了对不对。”耀歌虚弱地说。他听见他发出的微茫声音甚至盖不过自己的心跳声——那是恐惧在作祟。
“真可爱。我应该把你嘴缝起来,省得跟他们一样发出那样难听的声音。”千秋轻轻摩挲着,耀歌感到,那被冷水浸凉的手指像一条冰冰凉的小蛇在自己脸上游弋。他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你疯了。”耀歌扭过头去不看他,只为避开那双深邃的杏眼里猎杀的肃意。
“你怕了。”猎人轻启薄唇,把耀歌从地上拽起来,因为比耀歌高一头,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
“我怕你,不是因为你可怕,是因为你在发病。”耀歌反唇相讥。他感到既荒唐、又愤怒、还有一些委屈。“为什么不好好吃药?你这样即是对自己也是对别人不负责任。如果你自己这么愿意在烂泥塘里待着,别人没法把你扶上墙。”
“可笑,你以为我稀罕这个肮脏的世界,还有那些自以为是的白痴。”千秋就这么拽着耀歌,一路将耀歌拽进了卧室,“你现在立刻吃药!不然我就把你送到精神病院去!”耀歌用力挣扎着,却挣脱不了千秋的铁掌。千秋把耀歌摔在床上,俯下身去,甩了耀歌一耳光。
这是幅度很轻的一耳光,与其说是耳光,倒不如说是爱抚。耀歌还没反应过来,另一边脸又挨了千秋轻轻一掌。
耀歌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激的千秋更加发狂。他此刻的处境就像掉进狮笼里的人,一旦轻举妄动就落得被撕个粉碎的下场。一边也在懊悔昨夜光趁着酒意未祛互诉衷肠,最后迷迷糊糊都睡了,连自己也忘了提醒千秋吃药。
千秋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扇耀歌的脸,好像猫捉弄到手的小老鼠。直到耀歌颤抖的睫毛下有眼泪落下。
千秋好像忽然醒了。他停下手猛地站起来,怔怔地看着耀歌。耀歌还没从恐惧和懊悔中抽离出来,最令他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千秋夺门而出,待耀歌反应过来去追时,大街上已经不见他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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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歌如丧尸般回到家,到镜子前查看自己的伤势。脖子不止是被掐红了,还留下了一圈青紫的痕迹。耀歌低低咒骂了一声,转身又倒回床上。屋里有些冷,伸手扯过一件衣服,才发现是千秋的风衣。
小雪过后的阳光合着钟楼的钟声悠扬地照进来,房间干净的跟水洗过一般。这是一栋很有年代的赫鲁晓夫楼,耀歌住的这个房间有一扇向阳的窗子,还沿用着上世纪古朴的木质窗棂。房间陈设很简单,一桌一椅一床而已。鹅黄色的床笠是千秋捋平的,薄荷色的墙纸是千秋贴的(这墙壁原来的颜色黑的简直能够吞噬任何光线),书桌和折叠椅也是千秋添置的。当年跟着母亲改嫁来到贫穷继父的这个家,家里没有几件像样的家什。母亲和继父带着弟弟外出打工的时候是春天,转眼就要过冬了,他们好像忘了给自己留床厚被子。床上的这床厚棉被,还是立冬那天千秋拿来的。蓬松的新棉花,是千秋在乡下的奶奶找人做的。千秋说他家里一直很暖和,用不到。旧小区没有集中供暖,家家户户自己烧炉子,担心耀歌煤气中毒,千秋买来了电暖器。
原来这个家里处处都是千秋留下的痕迹。
耀歌想生千秋的气,却又怎么也生不起来。他感觉自己像叛逆期青少年的妈妈,跟孩子大吵一架后又吃要做哈惊又受伤;又觉得自己像跟男友吵架后的女孩,等着负气离家出走的男孩回家。想到这一层,耀歌感觉脸有些烧烧的,便马上摇摇头将这些念头从脑海中甩出去。
这是耀歌带千秋去治疗以来,千秋第一次严重复发。看来当初医生说的很对,要做好长期与疾病共存的准备。医生说,病人的预后与家庭支持息息相关,病人的家庭要在可承受范围里尽最大的努力。但不建议孤注一掷地做法,因为精神类疾病的治疗是一场持久战。千秋的家人就是耀歌。当千秋试着告诉妈妈自己患了躁郁症时,他妈妈歇斯底里地骂他:“你跟你爸一样一肚子坏水,坏事做尽遭天谴,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用不用我在家里给你支个案子把你供起来啊?!活不下去就去死,地球没了你照样转!再装神弄鬼,我就一分钱也不给你!”
对于千秋的病,耀歌没有说过什么,也没有问过什么。他只是不厌其烦地陪千秋去看医生、做检查、吃药、半夜去急诊;以及遵照医嘱去散步、晒太阳、看书(为避免不好的感觉,只能看儿童绘本)、口袋里揣着糖(以备突然发作的情绪低落),像个退休的老头一样。千秋刚开始吃药的时候,因为药物的副作用,注意力变得很差,整日昏昏沉沉的,学习下降了很多,他妈当即就把生活费断了,没有了钱,千秋就买不起药。耀歌放了学熬夜替人做PPT赚钱,就像《爱的教育》里那个小抄写匠一样。于是耀歌的成绩也理所当然地下降了。
两人对彼此,甚至比彼此父母都要好。两个人都是在家中得不到过多宠爱的小孩,彼此有点惺惺相惜的意味。
没有小孩来到世界上不渴望被爱。既然不被带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爸爸妈妈爱着,能做彼此的光也是一种幸运。耀歌还记得,当下大雨的夜晚,千秋打电话问自己在哪里,跑来给自己送伞时,自己第一次感受到了被人挂念的美好。当月底生活费在这个消费略高的学校捉襟见肘时,千秋慷慨地承包了自己的三餐,自己感受到的难得的安全感。在这一年半的相处之中,千秋给自己的照顾与陪伴,胜过一母同胞的兄弟。
说起来,千秋还比耀歌小呢…这一年,千秋十八岁,耀歌十九岁。
耀歌是打心底里疼千秋的。在耀歌眼里,千秋的处境比自己还不如。虽然千秋的父母都很有钱,但也改不了千秋是个不被爱的小孩。甚至,那对一定要争个你死我活的强势夫妻都不同程度上把千秋当成了攻击对方、压倒对方的武器。
耀歌心疼千秋,还有一个原因。耀歌虽然是目前这个重组家庭里唯二的孩子,妈妈嫁过来后和继父生的小自己十六岁的弟弟,但其实耀歌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当年母亲十六岁就被外祖父以一头骡子的价钱卖给好吃懒做的父亲,婚后生了耀歌的哥哥姐姐和耀歌,耀歌本名叫做“幺哥”,意为最小的男孩,后来被户籍警登记为“耀歌”。因为父亲嗜赌,家徒四壁养不起这么多孩子,哥哥姐姐就被父亲卖掉了。母亲不愿意,被父亲打到差点断气。哥哥只说是送走了。耀歌没见到;姐姐被一个太原人领走了。卖亲生骨肉的钱,母亲没见到一分,都被父亲拿去狂嫖滥赌了。家里有个败事有余的父亲,耀歌和母亲在贫苦交加和担惊受怕中相依为命,有好几次,母亲差点被父亲打死。耀歌因为是唯一剩下来的男孩,父亲不大打他,但也不管他。
母亲命大,熬过了一顿顿毒打。农村妇女自觉无望时,通常会买瓶农药一死了之。母亲实在是太穷了,买的农药都是假的。母亲没死成,只是落下了抽风的毛病。终于在耀歌十岁那年,那个禽兽不如的父亲在外地入室抢劫,被判了十五年。得知这个从远方传来的消息,母亲抱着耀歌大哭一场,当晚便收拾行囊,带着耀歌,踏上了打工的旅途,去外地奔活路。
哥哥姐姐被卖掉的时候,耀歌已经记事了。耀歌记事早,一岁多的事就记得。他现在还能回想起哥哥带着姐姐和自己飞纸飞机的场景。哥哥很小就承担起了照顾弟弟妹妹的职责。尽管他在这个家里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他还是被卖掉了,连名字都没有留下。尤让耀歌感到伤心的,是太原那个人贩子来家里带姐姐走的时候,那个长着驴一样黄黄大板牙的邋遢男人把一包大白兔奶糖塞到姐姐手里。但是姐姐一块都没舍得吃,全都留给了耀歌。
这两个跟耀歌有些骨肉亲情的孩子,从此就从耀歌的世界里消失了。当年他们还都是豆子一样大的小孩子,现在耀歌已经长大了。没人记得他们的名字,没人知道他们还是不是还活着。还活着的话,是不是受苦。想到当初带走姐姐的那个黄牙人贩子。耀歌难受的想,他们的人生大概率是苦的。
当看到千秋在家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时候,耀歌想,这还是亲生的父母呢,还是富裕的家庭呢,孩子都过得这么窒息…而想到自己的亲哥亲姐,不知道在哪里寄人篱下,又吃着怎样的苦…耀歌对哥哥姐姐的思念化作了对千秋的共情,当千秋在家受到父母非人般的辱骂和殴打时,耀歌心疼的要碎掉了。他只想变得强大,能好好照顾这个受伤的男孩。
可是现在,这个男孩情绪失控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耀歌谴责自己,心里想着照顾他,嘴上却在伤害他。这样的自己,与千秋那冷血残酷的父母何异?耀歌抓起手机跑出了家。一定要把千秋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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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歌的日记》
哥哥姐姐,你们过得好吗?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们呢。今天千秋来帮我打扫卫生,我嘲笑了他,他变得很生气,还打了我。我也很生气,但是我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原谅他。原因无他,除了我,只怕是没有人会爱他了。我会一直对他好,对他宽容。因为我希望,在世界另一边的你们,也有人会如此爱你们。
——弟幺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