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阶》素手罗衣

135、万宁

　　密道尽头连着的是陈家旧邸。

　　宣帝时陈家还有直系官员留在朝中，后来陈廷尉帮着万寿公主一起临朝摄政，明帝掌权后自然清算了她们。

　　好在此处虽然破败，却也足够安全。

　　上抵皇陵暗道，西出岐山；下连渭河水路，东出函谷。

　　左右都是生路，不至于陷于绝地。

　　密道安置在一架屏风之后。这密道自修成以来从来没被用过，屋里也全是灰尘，郦成森拍拍身上的土，被呛得咳嗽两声，快步推开了房门，却一时辨别不出此地何地。

　　院墙不高，她搬了个尚且看着还算结实的凳子，踩在上面往外观望。

　　西侧没有邻居，东侧府宅荒败，前数尺处便是干涸的渠床。像是当年的崇宁坊。有号称“金鳞池跃岐山渠，贵人坊市乌纱集”。

　　达官显贵云集之地，当年官帽满街笏板铺地，眨眼只剩了哀草昏鸦灞桥路远。

　　“小心，他喝醉了。”韩皇后扶着儿子一路往外走，一边嘱托紧跟着出来的姚铮，“一个刺客而已，现在应当是摆平了。我真不想沿着那又黑又窄的路折返回去。”

　　崇宁坊也是又破又烂，留下的几乎都是许兰因那样不能再仕的数代子弟，这些人好高骛远，自视清流，不肯经商，故而穷困潦倒。

　　所谓“贵人坊”的名头，早已给了长安东侧的安岳坊。安岳坊商贾云集，富甲天下。

　　“九里香说什么僵尸啊，纯是唬人……”韩国公也无奈地摇头，“真不知那刺客怎么进来的，昨夜开宴时还好好的。”

　　韩皇后挽起袖子，推开了尚且牢靠的木门，钻了出去，嘱托道：“你们先留在这里，我回皇宫去。”

　　这门的材料是真不错，三百多年过去了，动起来只噪音稍大，好歹是没有塌下去。

　　“我跟您一起回！”郦成森扯着班虹，也推开了木门，“劳烦国公看顾两位殿下。”

　　班虹身上肯定有些别的什么武器，回去好歹不至于添乱。

　　崇宁坊和皇宫只隔了一个安宁坊，从外面走回去总比沿着密道折返安全得多。

　　国公看着他们出去，咔哒一下把摇摇欲坠的门栓从里面落下，以防还有什么外敌来犯。

　　郦成森和班虹至少能保障皇后的安全，这宅邸之内安危只系于姚铮一身啊。

　　姚锐跟着跑了一路，脑子还是不甚清醒，有些疲惫地坐在地上，半倚着妹妹的身子，极目往东看去。

　　“谁让你喝酒的？”姚铮一边抱怨一边用手帕帮他擦脸，“这么不听话，到时候爹娘都不要你了！”

　　偶尔喝点酒也没什么，这么无依无靠一脸娇弱地倚靠在别人身上的样子估计下辈子都见不着了。

　　当然最好以后不要再喝了。

　　许是酒劲上头，姚锐委屈地不住落泪，但是又不敢反驳姚铮，生怕不听话真被父母抛弃。

　　姚铮偷偷在他脸上拧了一下，猖狂的笑起来，对韩国公说：“哈哈哈！外公，你看他！”

　　韩国公也插不进去孙辈之间的事，只好劝她松手：“祖宗，明日若你哥哥想起来了，看他怎么跟你算账。”

　　姚锐可没姚钺那么好说话。

　　姚铮噤了声，依旧嘴硬：“他喝这么多，明天能不能起得来还难说呢。”

　　“……”

　　街上没有什么叛军刺客一类的可疑人物，大家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照样熙熙攘攘地摆摊叫卖，皇宫里什么变故俱是一派不知，皇后抓了好几个曾经的熟人问了话，反倒被问了为什么会不理国事在街上闲逛。

　　皇后心知刺客只是潜入了皇宫，不曾从街上经过，便也放了心，继续往宫里走去了。

　　皇宫明堂往南是没有异样的。登闻鼓之前万民可入，禁闱在明堂之北；一过了明堂，进了宫中主路，气氛便越发奇怪了。

　　郦成森从一口井里找到了四个宫女两个太监。

　　三人手里没有趁手的工具，趴在井沿上安慰了好大一会儿，反复强调会带人来救他们，六个人才终于愿意放皇后离开了。

　　这六人算是好运的。

　　石子路上、草地上、以及附近的观赏树上，到处都是尸体，宫女的太监的侍卫的，还有穿着不认识的衣服的但没有脑袋的——可能是刺客。

　　班虹和韩皇后不约而同一左一右抓紧了郦成森的衣角。

　　郦成森扯了一下自己的袖子，拽不动，无奈放弃。

　　好歹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居然怕尸体，像什么样子。

　　“这些无头尸体……”郦成森走到一具无头尸体前停下来，蹲下身子，去查验伤口。

　　她不和所谓清贵一样从校书郎做起。郦成森一开始是县令，后来做提刑官，又被转职升迁回长安做的大理寺少卿。时至今日方成大理寺卿。

　　在研究尸体上她算是略有心得。

　　脖颈切口光滑，应当是被什么利器一瞬间砍落的。切面骨骼极平滑，以现有兵刃的威力绝对做不到，哪怕是军用——姚钺用来砍战马的斧子虽然能瞬间砍断马头，但普通人都拿不动他那比人还高的斧头。

　　甚至往下劈还要特殊角度，偏差毫厘则功亏一篑。

　　能把刺客的脖子瞬间切断，郦成森想不出来究竟是什么人。或许是刺客自导自演掩人耳目。

　　那就危险了。

　　“班家主，近来可有改进的兵刃，能……”郦成森抬头，先问了班虹一句，话说了一半便咽回了肚子里，班虹捂着眼睛瑟瑟发抖，死活不看尸体。

　　听到被点名她才开口：“廷尉继续说，我听着……”

　　声音都在打颤，若是碰到刺客怕是指望不了她冲锋保护皇后。

　　“这样的伤口什么兵器都砍不出来。”韩皇后直接插了话，指着那伤口说，“而且都没有脑袋，脑袋呢？还有我们准备撤掉——”

　　她话说一半自觉泄密，便不再说了。但表示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一路走过来半颗头都没有看见，收走敌人脑袋除了要邀功，别无他用。

　　援兵已经到了。

　　班虹想到这一层，松了口气。郦成森没急着开心，不疾不徐地说：“看样子该弹劾兵部罔顾人伦了。”

　　准备撤掉刀兵，扩大火骑兵规模啊。

　　死嘴！死言官！

　　韩皇后一脸憋屈，又骂不了郦成森越职，何况又都是一家人，她可不是什么压迫儿媳的恶婆婆。

　　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横竖宫内应当没有危险了，她泄愤似的在郦成森背上捶了几下，一跺脚往设宴的万宁殿去了。

　　也不知那父子二人有无受伤。

　　门口堆了一摞人头山，看着是挺渗人的，韩皇后做了好大准备才勉强忽视它们，轻轻推开了殿门。

　　里头正在吵架。

　　门被打开的时候其中就停了声音，齐刷刷朝着她看过来。

　　姚钺见她来，马上提着自己受伤的那只脚上来，还故意走出了一瘸一拐的样子，理直气壮地指着国师说：“娘，都怪他们来晚了！我被蛇咬了！”

　　“受伤了？”韩皇后心中警铃大作，一把按住姚钺，试图查探究竟哪里受了伤，“还是被蛇咬了，中毒了吗？”

　　咬姚钺的蛇可能根本没毒。颜执和陈清安处理完外面的刺客，进门才发现姚钺的脚已经自己好了，根本不需要任何额外的汤药和膏贴治疗。

　　“我真受伤了呀，你怎么不问我。他皮糙肉厚的，被咬一口能怎么样。”皇帝见韩皇后拽着姚钺嘘寒问暖，心中不悦，挽起袖子往前走，展示自己被割开的伤口。

　　方才此人还在不依不饶地要求陈清安给姚钺开药。还想让国师把地上的灰扫起来做请神的祭品。

　　国师不愿意扫，让他自己去扫，皇帝也不愿意，说又晦气又脏，两个人就因为这个吵了半个时辰。

　　现在倒好，这紫微帝星九五之尊看见皇后过来跟看见亲娘的小孩一样，马上变脸黏过去了。

　　“哼，”陈清安冷哼一声，阴阳道，“也不知方才舌战群儒的是谁？”

　　“少说两句。”颜执蹙眉，扯了一下他的袖子。

　　“干什么，我早就辞官了。”陈清安瞪了他一眼，绕过地上整齐排放只草草盖着外袍的几具尸体，“任务——超额完成了。”

　　死了目标之外的人，回头不好交代。胜过目标没死尽。

　　韩皇后安抚了丈夫和长子两句。她也看到了地上的尸体，直到看着自己长大的暗卫们遭受了什么，又听到陈清安的话，不由红着眼眶问：“什么任务？那个刺客是陈家派来的？”

　　“那堆灰不是刺客。”陈清安耸耸肩，“当然了，这个故事我已经讲给二皇子听过了。”

　　陈屿灵恨的人织成了一张网，皇帝就在那张网的中心。

　　早逝的父母，没有收养她的小叔，收养了她但是疏忽照料的姑姑，姑姑的两个亲生孩子，把她镇压在会稽山的九里香，挖开了坟墓但是没有拔出镇魂钉的万寿公主。

　　每一个人都和当今的紫微帝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故而他早成了蛛网上的食物。

　　原本不会这么早的，但姬开不听劝，碰了那枚珠子。

　　瑞气外泄，使得尸鬼以为皇帝失去了紫微星庇护。

　　奈何一堆废肉自然想破脑袋也不会明白，一颗珠子和天命根本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国库里放着的那个谁碰谁亮的仿品依旧在维系着这个王朝的神圣统治。

　　效果与真品别无二致。

　　“也不必太伤心，至少这是他们想要的赴死方式。忠心殉主，轰轰烈烈，丹青留名，流芳百代——”陈清安看了一眼忍不住想哭的皇后，说，“人总归有一死，死如泰山已经足够了。”

　　若是人是他杀的，那确实还没办法毫无愧怍甚至是厚颜无耻地说这种话出口。活人的良心怎么着也不可能泯灭到诡怪那种地步吧。

　　还得谢谢陈屿灵呢。

　　皇后听了这些话，非但不觉得被安慰，反倒是更刺中了伤心地，掩面痛哭起来。

　　那堆灰烬最终还是国师扫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