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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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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展之后,宫明子的生活迅速被两件事填满:准备个人画展,以及应付路远更加殷勤的追求。
画展的筹备是体力与脑力的双重消耗。她需要从历年积累的画作中筛选、排序,设计展览动线,推敲每幅画旁边的说明文字,还得考虑灯光效果——光线是油画的第二次生命。她泡在画室和校史陈列馆的时间越来越长,常常错过饭点,靠着面包和咖啡支撑。那些画,每一幅都凝结着一段时光:有初入大学时对光影的笨拙探索,有获奖那幅人物画创作期间无数个不眠之夜,也有近期她对古典雕塑痴迷而进行的系列习作。摊开来看,像一部无声的成长史。
而路远,这位“绅士俱乐部”的会长,似乎将“追求宫明子”当成了本学期最重要的社团活动,并且有愈演愈烈之势。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宫明子的课表,常常“偶遇”在她去画室的路上,或者“刚好”也选了同一门艺术史选修课(尽管他从未完整听过一节)。他的追求方式直接而铺张:每天不重样的昂贵鲜花准时出现在画室门口;得知她常忘记吃饭,便让五星级酒店送来精致的便当(大多被宫明子分给了画室熬夜的同学);甚至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弄来了一套宫明子念叨过想要的某限量版矿物颜料。
“明子,今晚市中心新开了一家法餐,主厨是我朋友,给个面子尝尝?”路远倚在画室门边,穿着当季新款潮牌,笑容灿烂,带着富家子特有的、仿佛一切都能用钱和关系解决的自信。
宫明子正对着画布上一处阴影皱眉,头也没回:“不了,今晚要改画展前言。”
“那明天?明天周末!”
“明天约了人看展厅灯光。”
路远碰了个软钉子,也不气馁,反而觉得“有挑战才有意思”。他身边那群跟班更是起哄,说路少这次是踢到铁板了,但迟早能拿下。路远看着宫明子专注作画的侧影,晨曦透过窗户给她周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美得不似真人。他心里的征服欲和某种朦胧的、连自己也不甚清晰的好感交织在一起,让他更加不肯放弃。只是他隐约感觉到,宫明子那层客气疏离的壳,比他想象的要坚硬得多,里面包裹着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的世界。
那个世界里,没有奢侈品,没有跑车派对,只有颜料、画布、光影和那些死去几百上千年的大师们。
宫明子对路远的殷勤感到些许厌烦,但更多的是无奈。她不擅长处理这种直白的人际纠缠,只能采取最笨的办法:不拒绝,不答应,不负责。她天真地以为,像路远这样的公子哥,耐心有限,热度迟早会过去,外面有大把更鲜活有趣的美女等着他。可她低估了男人的好胜心,尤其是当“追求宫明子”已经成为路远在其社交圈里一个公开的“项目”时。
她尽量屏蔽这些干扰,将精力聚焦于画布。只是偶尔,在洗笔的间隙,那个在卡拉瓦乔画展上口出狂言的男人疏懒的面容会闪过脑海。他的道歉还算及时,但那份骨子里的傲慢……宫明子甩甩头,将那个无关紧要的身影甩出思绪。
城市的另一边,临江的高级公寓里,徐清眠的生活则被黑白琴键和飞行行程占据。
画展相遇后的那点小插曲,对他而言更像繁忙日程里一颗偶然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很快便散去。他并未特意去打听那个敢当面呛他的黑衣女孩是谁,但“油画天才少女宫明子”这个名字,还是通过某种渠道,零星地飘进了他的耳朵。
原来是她。有点意思。这是徐清眠当时的全部想法,随即便被新的乐谱和演出合同淹没。
他最近在筹备新一轮的国内巡回演奏会,曲目侧重古典与浪漫时期的作品,其中几首高难度的李斯特改编曲,需要极高的技巧与体力。每天清晨,他会在公寓那间做了专业声学处理的琴房里,进行至少四到五小时的基础练习。哈农、车尔尼、音阶与琶音……这些枯燥的练习曲是维持手指机能和音色控制的基石,几十年如一日,从未间断。然后才是曲目的精雕细琢。
此刻,他正反复打磨肖邦一首夜曲的某个乐句。修长的手指在象牙白的琴键上起伏,力度控制得精妙绝伦,从极弱到渐强再消逝,情感层层递进。阳光洒在 Steinway & Sons三角钢琴光洁的漆面上,映出他微微蹙眉的专注神情。与画展上那副疏狂模样不同,此时的徐清眠,周身散发着一种沉静的、近乎隔绝的气场,完全沉浸在音符构筑的世界里。
经纪人李薇敲门进来,手里拿着平板电脑,上面排满了密密麻麻的日程。“清眠,下周新年音乐会的彩排时间确认了,后天下午和乐团第一次合练。另外,TEH美术学院那边发来一个合作邀请,他们校庆音乐会想请你……”
“推了。”徐清眠手指未停,琴声流水般继续,“时间排不开。”
李薇早已习惯他的直接,在平板上划掉一项。“还有,关于网上那些评论……”她顿了顿,斟酌着用词。最近某个音乐论坛上,有人翻出徐清眠早年一次获奖演出的视频,批评他技术虽好但情感表达“冷感”、“炫技大于内涵”。这种言论偶尔会出现,每次都会让李薇有些紧张。
琴声戛然而止。徐清眠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嘲讽。“随他们去。”他淡淡地说,重新将目光投向乐谱,“弹好自己的琴就够了。”
李薇在心里叹了口气。她知道徐清眠并非不在意,他只是用更坚硬的外壳把自己包裹了起来。年少成名,赞誉与非议总是相伴而来。早些年的他还会为此愤怒、失眠,现在似乎已经练就了一身刀枪不入的功夫,只是这功夫背后,是更深沉的孤独与自我保护。她不再多言,悄悄退出了琴房。
徐清眠静坐了片刻,没有继续弹琴。他起身走到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流淌的江水和城市轮廓。忽然想起那天画展上,女孩怒瞪他时清亮又执拗的眼睛,还有那句“您真的了解什么是艺术吗”。
艺术?他弹琴,是因为热爱音乐本身,是因为只有坐在琴前,他才能找到那种绝对的控制与自由。至于外界的定义、标签、争论……他扯了扯嘴角。或许在有些人眼里,他和那个女孩一样,都在坚持着某种“过时”的、需要巨大付出却未必能被广泛理解的东西。
这个念头让他对那个叫宫明子的女孩,生出了一丝微妙的、同病相怜的好奇。
新年音乐会如期在市金色大厅音乐剧院举行。这座颇具现代感的建筑临江而立,今夜灯火辉煌,成为城市文化坐标最璀璨的一点。能在这里举办新年音乐会,并且邀请到徐清眠作为钢琴独奏嘉宾,主办方实力可见一斑。门票早在数月前一抢而空,黄牛市场上的价格更是炒到了令人咋舌的数字。
宫明子最终还是接受了路远的邀请。原因无他,这场音乐会本身的诱惑力太大了。演奏的乐团是国际知名的,曲目单她也非常喜欢。至于同伴是谁……在真正的艺术面前,似乎可以暂时忍耐。而且,她不得不承认,当路远换上熨帖的黑色正装,收敛起平日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时,确实人模狗样,带出去不至于丢脸。
音乐厅内座无虚席,衣香鬓影。宫明子一袭简约的黑色小礼服裙,长发挽起,露出优美的脖颈,坐在路远旁边的贵宾席上,神情淡漠中带着一丝期待。
演出开始。乐团在指挥的引领下,奏出恢弘或婉转的乐章。宫明子沉浸在音乐中,直到中场休息后,主持人报出下一个曲目,并介绍钢琴独奏嘉宾:“……下面有请著名青年钢琴家,徐清眠。”
掌声雷动中,一身黑色礼服的徐清眠从容走上舞台,向观众微微鞠躬,然后坐在那架闪着暗光的斯坦威钢琴前。灯光聚焦在他身上。
宫明子起初并未特别在意,只觉得这位钢琴家身形挺拔,气质卓然。但当第一个音符从他指尖流淌而出,清晰、坚定而又充满内在张力时,她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那琴声……有一种非常熟悉的、精准而 controlled的力量感。
她凝神望向舞台中央。灯光下的侧脸线条,那种演奏时沉浸又略带疏离的神态……记忆的闸门猛然被冲开。画展上,那个穿着灰褐色西装,漫不经心评论卡拉瓦乔的男人!
竟然是他?那个“狂徒”,居然是业内享有盛名、被誉为“钢琴小王子”的徐清眠?
宫明子一时间有些恍惚。舞台上的人,与记忆中那个散漫的身影重叠,又分离。此刻的徐清眠,在价值百万的名琴和万众瞩目下,优雅、专业、光芒四射,与画展上那个出言不逊的观众判若两人。难怪当时觉得他气质矛盾,原来如此。
路远注意到宫明子异常专注的目光,一直牢牢锁定在台上的钢琴家身上,心里不禁冒起一股酸意,凑近低声道:“弹得也就那样吧,装模作样的。”他想拉回女神的注意力。
宫明子仿佛没听见,她的全部心神都被琴声和这意外的重逢所占据。她看着徐清眠在琴键上飞舞的双手,听着那充满技巧与情感的演奏,不得不承认,他在自己的领域,确实登峰造极。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涌动:有对其才华的客观认可,有对画展事件的余愠,还有一种……微妙的好奇。这个人,到底哪一面才是真实的?
徐清眠的演奏在如潮的掌声中结束。他起身谢幕,目光习惯性地扫过观众席。忽然,他的视线在某处定格了一瞬——贵宾席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黑色身影,以及她身边那个穿着正装、目光黏在她身上的年轻男人。
是她,宫明子。
徐清眠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随即恢复礼貌的微笑,再次鞠躬,走下舞台。
音乐会结束后,人流涌出。路远想趁热打铁,提议去江边新开的顶级餐厅吃宵夜。“我订了位置,视野特别好,可以看到整个江景。”
宫明子心不在焉,摇了摇头:“不了,我有点累,想直接回学校。”她的思绪还有点飘忽,需要独处一下理清。
路远虽失望,但也不好强求,只得开车送她回学校。到了校门口,宫明子道谢下车,头也不回地走进夜色中的校园,留给路远一个窈窕又决绝的背影。
路远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久,才悻悻地发动跑车,引擎发出低吼,汇入车流。
宫明子没有立刻回宿舍。她独自走在校园静谧的小道上,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晰可闻。冬夜的寒风吹在裸露的胳膊上,激起一层细小的疙瘩。热闹的音乐会余韵散去,一种熟悉的寂寥感慢慢包裹上来。在这个巨大的、冰冷的城市里,她仿佛始终是一个旁观者。
“刚才是你的男朋友吗?”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男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毫无预兆地从身后传来。
宫明子脚步一顿,心脏猛地跳了一下。她回过头。
徐清眠不知何时跟了上来,就站在几步开外。他换下了正式的礼服,穿着一件质感很好的深灰色大衣,里面是简单的毛衣,看起来随意又清爽。剧院璀璨的灯火在他身后变成模糊的光斑,他的脸庞在夜色和远处路灯的映照下,忽明忽暗,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正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