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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东宫 ...

  •   那一夜的情形,哪怕时隔多年,祝长安也记得清清楚楚。

      草原上下了一场大雪,冻死无数牛羊,祝长安和祖母一起躲在帐篷里,哪怕身边烧着火炉依旧冻得上下牙打颤。

      父亲裹着一身风雪骑马回来,银灰铠甲下一身赤红衣袍全都湿透了,他踉跄着偏腿下马,提着一根羊腿没好气地丢到帐篷里。

      “烤了吃。”

      半月前军营里的粮草就断了,祖父接连向朝廷上了十二道奏疏,请皇帝速调江南各道的粮草来援。

      皇帝每一次都下旨褒奖祖父,甚至三次派京城里的宦官来宣旨。

      那些脑满肥肠的宦官第一次来的时候,军营里上到将军,下到士兵都欢欣鼓舞。

      刺骨的北风割在脸上,大家像是感觉不到疼似的,天不亮就站在辕门外列队迎接。

      宣旨的队伍绵延数十里,宦官的马后头跟着十几辆大车。

      军医山叔叔蹲下来,指着那些黑咕隆咚的箱子对祝长安说:“长安快看,那些就是朝廷给我们的粮草,有了粮草,咱们很快就能打胜仗!”

      听到有粮草,祝长安的眼睛都亮了,她努力从夹袄袖子里掏出小拳头,对着那些宦官连连作揖。
      可惜十几辆大车打开的时候,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祖父手持长剑戳开麻袋,麦麸混着沙子顺着破口哗啦啦得流出来。

      “这是什么?”祖父厉声呵斥道。

      哪怕在突厥人的骑兵阵中杀个七进七出,祝长安也从没有在祖父脸上看到过这般凛然的杀机。

      锋利的大刀抵在脖子上,那宦官当场被吓尿了裤子,他急得满头是汗,连连摆手:“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这个是户部从江南各道高价购买的粮食!”

      将军们饿得头昏脑胀,一个个瞪大了猩红的眼。

      他们说一定是这宦官坚守自盗,中饱私囊,要祖父当场杀了他。

      祖父的刀偏了三寸,擦掉宦官脖子上一块肉,终究没有要了他的命。

      那宦官趴在草地上连连磕头,逃也似的带着大部队跑了。

      祖父让人把麦麸从沙子里筛出来,给大伙煮了一锅“粥”。

      直到麦麸都吃完了,朝廷再也没有送过粮草。
      祖母饿得骨瘦如柴,看到羊腿眼冒金光。

      她把羊腿架到火炉上,“滋啦”一声响,肉香味弥漫在整个帐篷里。

      “祖母,我去叫祖父和父亲来吃。”

      祝长安凑在羊腿上深深吸了两口香味,咽着口水问道。

      “好长安,”祖母眼中噙着祝长安看不懂的热泪:“咱不吃,先给你些叔叔伯伯们吃。”

      挂在羊腿上的血迹已经干了,肉香味越来越浓,祝长安咬着牙坐在帐篷的角落里,用力按着不争气的肚子不让它乱叫。

      就在此时,帐外突然传来杂乱的声音。

      祝长安掀开帐篷一脚往外看,鹅毛大雪中,山叔叔吹响敌人来犯的号角。

      独特的激昂声传遍整个军营,祝长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猛得跳起来,拔下自己贴身的短刀想要冲出去,却被祖母紧紧抱住。

      突厥十三部的骑兵联合来犯,他们手持弯刀结成战阵,呈月牙状向祝家军碾压。

      祖父亲自披挂上阵,率领重骑兵坐镇中军,只等着突厥骑兵冲破祝家军第一道防线,立刻就能杀出去,里外夹击,将突厥骑兵一网打尽。

      祝长安的心跳和鼓声融为一体,越跳越快,越跳越快。

      她和祖母从白日等到夜间,又从深夜等到下一个凌晨。

      军营里到处都是伤兵,有些人少了胳膊断了腿,军医们根本忙不过来,连止血的药草都没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躺在地上血枯而亡。

      “快,去长州求援!”

      不知站外是谁喊了一声,祖母的身体突然抖动一下,祝长安感觉到前所未有的不安,她拉着祖母的衣袖走到窗外。

      军营里的雪都被鲜血染透了,远远看过去是粉色的,她从东边走到西边,始终没有看到祖父和父亲的身影。

      “祖父呢?你们可曾见到我祖父?”她逢人就问,所有人都摇头。

      突然,地面一阵颤动,有什么东西隐隐靠近。

      山叔叔扒开草地上厚厚的积雪,一只手撑在地上面色凝重,听了半晌突然笑起来:“我们的援军来了!是长州的骑兵!”

      躺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的士兵们也跟着大笑起来,一个断了腿的年轻士兵直接举着刀单脚站起:“还能喘气的兄弟们!我们的援军到了,冲出去接应他们!”

      他的话一呼百应,所有人都挣扎着从雪地里站起来。

      地面的震动感越来越强,祝长安坐在山叔叔的肩膀上,肉眼可以看到雪天一色中,上千人的黑骑战阵倾山倒海。

      “他们是来帮我们的吗?”她问道。
      山叔叔点了点头。

      可是下一瞬,黑骑并没有冲向前方交战正酣的战场,而是将祝家军营包围起来。

      “祝山青养寇自重,谋逆犯上,奉陛下圣旨剿灭祝氏一族,其余人等,缴械者不杀,顽抗者格杀勿论!”

      祝长安醒来时,连续下了三个月的雨终于停了。

      起初听着殿外没有动静,她还以为雨势渐小,耳朵听不到。

      待打开一扇窗向外看去,东方既白,晨光熹微,宫墙尽头爬上一抹久违的红。

      换好衣衫,她雀跃地推门出去,一整夜的疲惫全部消散,正与来换职的程少监撞了满怀。

      “哎呦!小娘子慢些!”

      程少监也不复昨夜满面愁容的模样,脚步格外轻盈,连手里的拂尘都闪着光。

      她向程少监行礼,对方避而不受:“还没来得及恭喜祝娘子高升。”

      程远文是内侍省内监少监从四品,论官职比正五品的祝长安更高一些。

      但宫里还讲究一个亲疏内外,能够贴身伺候陛下的女官自然比宦官更得脸些。

      刚刚升品,祝长安自然不敢轻狂造次,依旧向程少监道万福。

      程少监脸上的笑纹根本藏不住,趁着宫人服侍圣人洗漱,拉着祝长安到值房,讲了今早入宫时的一则传言。

      “雨停了,京城百姓们都往街道上跑,今儿从长治坊出来,险些误了进宫的时辰。”

      高品阶的宦官和女官都能在宫外置产买房,一月之中若是不当值的时候也能外出小住,甚至有宦官在外养着家室。

      “老百姓说呀,昨日有个叫王洪道的官被陛下绞了,原是因为这官的名字不好。洪道,洪道,可不是要山洪泛滥淹没各道吗?”

      “结果竟也巧了,昨夜绞了那官,今日就停了雨,可见那官果然不好,圣人当真明察秋毫,救万民于水火。”

      程少监脸上有一层淡淡的凄然,昨日殿内的情形他虽没有亲眼见过,但那枚毒药却是他亲自送到王洪道口中。

      王洪道为官多年,也不是全然没有政绩,落到今日这般身死人灭,谤满天下,实在令人唏嘘。

      值房里还烧着水,热气如昨日般蒸腾在脸上,祝长安看着滋滋乱叫的水壶,心头笼着一层纱,灰蒙蒙的,看不清楚。

      大概王洪道也没有想到,有一天所谓的天意也会击垮自己的身后名。

      圣人去上朝了,祝长安终于得了清闲,回住处歇息。

      结果她前脚刚进院子,后脚邱尚宫就送来了晋封的旨意。

      邱尚宫今日换一袭碧绿襦裙,嘴上涂着鲜红的口脂,还没进门就恭贺起来。

      “上个月我还和尚仪打赌来着,赌你什么时候加封六品,好请我们吃酒,不曾想你这小娘子倒是厉害,竟叫我们两家都输了。”

      祝长安换上一身干净的鹅黄襦裙,披帛上金线绣着蝴蝶,迎着晨光活灵活现。

      她正要下拜领旨,却被邱尚宫一把拉起来。

      “云娘子送来的是圣人的口谕,我们拟的文书,不必拜了。”

      邱尚宫杏眼转起,拉着祝长安的袖子问道:“什么时候请我和尚仪吃一杯酒啊?我们也好替你庆贺庆贺。”

      邱尚宫与王尚仪是宫城内最高一等女官,祝长安刚进宫时便由她二人轮流带着。

      当时邱尚宫年轻,脾气火爆,总觉得祝长安脑子里少一根筋,做什么都笨手笨脚,浪费她的唇舌。

      偏她虽是爆炭性子,心肠却软,从来舍不得做打罚宫人的事,只能看着祝长安一脸傻气干瞪眼。

      不过一两月光景,祝长安身上长了许多肉,个子也比进宫时高了半头,邱尚宫却把自己气进了太医院。

      王尚仪看不下去,终是把烫手的山芋接到自己身边亲自教导。

      宫里的人大多孤寂,一辈子无儿无女,于他们二人而言,祝长安便像是女儿一样。

      “择日不如撞日,我去请尚膳弄些好席面,再请些姐妹来,咱们一道吃酒。”祝长安放下文书就要往外走。

      邱尚宫赶紧把她拉回来:“今日怕是不行了,云娘子说圣人让你即刻前往东宫。”

      “这么仓促?”

      想到圣人猜疑太子,祝长安没想到这么急切。

      她从床底掏出几个大箱子,收拾东宫上任的行囊,邱尚宫也在一旁帮忙。

      圆壁城这方小院她住了十年,几乎是宫里的家了,琐碎的东西越收越多,两人忙活了一个多时辰,终于赶在午膳前收拾干净。

      临走前,祝长安从床底掏出一个落灰的木盒,打开的一瞬间,发霉的味道扑鼻而来。

      她用帕子捂着口鼻,将里面两片玉锁和一个扳指包起来。

      晨光折进窗子里,正好落在扳指上。

      与寻常莹润剔透的玉扳指不同。这枚扳指的质地虽也温润,却不透光,仔细看还有些发白的划痕。

      祝长安把东西收在袖囊里。

      走出屋子,她站在台阶上看四角的天。

      此刻天光大亮,日上三竿,暴雨洗过的穹顶像丝绸一样毫无杂质。

      三年前她在院子北角种了两棵桂花树,都说丹桂三年开花,她却闻不到桂香了。

      “劳烦尚宫看顾这两棵桂花树,别叫它们无声无息的死了。”

      “你放心,”邱尚宫拍了拍她的手:“秋日里若是开花,我便打来酿桂花酒,送到你那里去。”

      “那就说定了,三秋十月,我等着桂花酒。”

      从宫城的文华门到东宫的崇明门并不怎么远,满打满算也就一炷香的时间。

      云想容还在御前当值,不便相送,特地派人送来一只箱子和一只鸽子。

      传话的小太监献宝似的,把鸽子放到朱长安面前:“祝娘子可别小瞧了它,无论您把它带多远,它都能飞回来。”

      盯着鸽子黑漆漆的眼睛,祝长安心里已经了然。

      与其说这是云娘子的一片心意,不如说是代传圣意。

      她一步步从宫城中退出来,走在宽阔的宫道上,眼前分明是暴雨之后的初阳,可她的心却沉入湖底。

      虎兕相逢必有一伤,她势必,也定然要卷入这场纷争中。

      眼前的路越来越开阔,祝长安穿过东宫的中线,先命人将行囊送至住处,自己则孤身一人求见太子。

      正好赶上太子的下马威。

      “少傅正在为太子授课,请娘子在殿外稍候。”

      章华殿前,太子的贴身内侍李明忍神情冷漠,从头到尾把祝长安打量了一遍。

      祝长安本就个子不高,因要觐见东宫太子,特地按照礼仪站在殿前阶下。

      此刻与李明忍问答竟然要抬着头往上看,她心里窝着一团火,再看一眼巍峨的殿阁,决定还是先把这团火咽下去为好。

      “可知少傅何时散课呢?”

      李明忍趾高气昂:“少傅博闻强记,太子敏而好学,辩经两三个时辰也是有的。”

      祝长安无语凝噎。

      她是圣人送到东宫的热炭,想让太子空手接下,自然心有不满。做儿臣的不敢在皇帝面前置喙,自然也就只敢为难她这枚棋子。

      可她毕竟是圣人钦赐的女官,就算太子要立威也不敢过分为难。

      祝长安捧着文书坦然站在中庭,一双绣鞋早被积水泡透。

      她不卑不亢,亭亭玉立,微风吹起她衣袖,襦裙上的蝴蝶展开翅膀,肃然之外,又添一层柔和。

      而此时,李明忍口中敏而好学的太子,此刻正站在阁楼上望着她。

      “殿下欲如何处置此女?是否……”

      黑衣侍卫无声抹了下脖子。

      谢承祜举着一盏酒,眸光映衬在澄碧水纹中,似是嘲弄,似是审视。

      “这可是我向圣人求来的恩典。”

      昨日申末酉初,圣人下诏将王洪道绞杀。

      酉时初刻,圣人命云娘子前往东宫传召太子。

      酉时正刻,太子奉诏入两仪殿。

      自两仪殿至东宫,一来一回正好半个时辰。

      太子入殿时眼角发红,显然哭过,落在圣人眼中便是为王洪道而哭。

      然而彼时王洪道还未咽气,两仪殿外围得如铁桶一般,连只鸟雀都飞不出去。

      太子是如何提前得知的呢?

      若非与王洪道事先勾结,早已料到会有今日下场,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太子在两仪殿中设有眼线。

      窥伺皇帝,这是圣人万万不能允许的。

      太子染病多日,东宫中竟无一人呈报圣人,究竟是太医、宫人失责,还是太子不欲张扬?

      太子不欲张扬,则圣人无从得知,普天之下,还有圣人的耳目所不能及?

      圣人如何能忍?

      况且,那王洪道……

      盯着酒中那双沉醉的眼,谢承祜轻笑出声。

      脸上分明是悲痛之色,他将酒洒在地上,遥祭长天,一双青筋暴起的手却将酒盏捏成粉碎。

      “太子!”侍卫惊呼一声。

      温热的血珠顺着苍白指尖滴落地上,“啪嗒”一声,恰好落在院中那人的身前。

      谢承祜随手抽出帕子擦了擦血渍,对纵横交错的伤口浑不在意。

      “去,传她入殿。”

      他瞥了一眼那抹鹅黄倩影,转身离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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