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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奏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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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洪道的遗体余温尚在,脖颈上的绳结将皮肉勒出细碎的血痕,尤其一双眼睛格外突出,直挺挺地望着前方,死不瞑目。
祝长安见过受绞刑的犯人,是几个因父兄谋逆被牵连的女犯,行刑者奋力拉动麻绳,几乎将细长的脖颈完全割断。
鲜血顺着白皙的皮肤流到地上,和万千旧红混在一处,即便这样,犯人伸着舌头迟迟无法咽气。
到底是读书人,圣人终究还是给他留了一丝体面,在受刑前就给他喝了鹤顶红。
所以他嘴角还有没擦干净的污血。
一具死尸直挺挺躺在身边,谢承祜的脸色瞬间苍白,一滴清泪坠在眼角,将落不落。
圣人高声问道:“你认得他吗?”
“认得。”他颓然坐倒在地,捂着胸口咳血不止。
云娘子心疼不已,立刻抽出一条帕子,帮他拭去嘴角的血。
谢承祜一手撑在地上,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白纸般的面皮笼上一层绯红,久久不散。
“好啊,好,还真是士为知己者死。”
看着太子比没了亲爹还要伤心的模样,圣人怒极将笑。
这一声戏谑比利剑还锋利,尤其圣人直接瞪过去,云想容赶紧丢下帕子,仓皇起身,谢承祜捂着唇角,一脸从容重新跪好。
“陛下明鉴,自京师暴雨以来,臣喉疾发作,久久不愈,今日风寒更急,因而御前失仪,还望圣人恕罪。”
圣人眉心轻蹙:“太子染病为何没有人来报朕?”
“圣人日夜为万民操劳,自身尚在病中且不能顾,”太子抬头,满眼都孺慕之情:“臣之事不过区区,如何敢惊扰圣驾?”
“你我是母子,你的安危于朕而言何止区区?”
也不知是否自己看错了,祝长安竟然从圣人脸上读出一丝慈爱之色。
她闭眼又睁开,想再看一遍,却听圣人接着道:“终究是你身边服侍的人不够妥帖,看来朕还是要帮你选一个稳妥之人才好。”
祝长安哑然。
这才是圣人母子的常态。
谢承祜倒是不甚在意,直接叩首谢恩。
可惜磕在地上的头还没来得及抬起,圣人继续问道:“王洪道说,如今京中暴雨三月不歇,只因朕牝鸡司晨惹怒天意,我儿以为如何?”
前车之鉴就在眼前,王洪道与太子一躺一跪,短短半个时辰,两人一问一答。
谢承祜目不斜视,一开口大义凛然:“臣以为,王洪道所言荒谬至极。”
“一则,圣人承庆元年即位,距今五年又三月,若真如王洪道所说,天命不佑圣人,何以不在当年降下天劫,且承庆元年风调雨顺,四夷宾服。”
“二则,古来帝王,贤德者有之,昏聩者有之,若当真有神明看顾凡尘,何以明君圣主不能千年万岁?无道昏君不能猝崩,以免百姓生灵涂炭?”
“三则,臣读史书,见高祖,太宗,宣宗,武宗在位时皆有暴雨,暴雪,雪雨风霜不过四时变化,与天意何干?莫非此四圣皆非贤君明主乎?是以,依臣愚见,此谬论也。”
这番话通透明达,滴水不漏,祝长安在心中咀嚼,发现竟毫无破绽可言。
太子贞静好读书,颇得东宫三师的赞赏。坊间常传言说太子病弱窝囊,以后坐不稳皇位。
可祝长安却觉得,能在太子位上做这么久的绝不是泛泛之辈,哪怕病弱,也是病弱的猛虎。
圣人倒没有觉得意外,有些玩味地问道:“太子之意,王洪道此举与你无关?”
“若说此事与臣全然无关,也不尽然。”谢承祜伏地请罪:“君忧臣辱,君辱臣死,今日王洪道对圣人不敬,臣身为人臣,为人子,焉能无错?”
好一个滑不溜手的太子!祝长安听了心里忍不住赞叹。
圣人却被气笑,轻拍了拍桌子:“不愧是朕的儿子,好大的胆。”
话虽严厉,但圣人并没有追究的意思,命太子起身,母子二人一同用膳。
君臣一通叙话,已经过去一炷香的时间,好在尚膳宫人带了食盒来,饭菜才没有彻底冷下来。
不过这顿饭母子两人吃得都食不下咽。
谢承祜略用了几口,也不知是真的重病伤身还是食不知味,连带着圣人的胃口也不大好。
只用了四五分饱,圣人就传人漱口。
借此机会,谢承祜立刻起身,祝长安还以为太子要亲自服侍圣人,刚想把位置让出来,结果那面如美玉的男子微微躬身,竟然行礼告退!
祝长安捧着寿州窑的茶碗,心中的白眼翻上了天。
还以为太子是个大孝子呢。
晚膳后,圣人照常处理政务,云娘子终于得了闲暇回住处歇息。祝长安则守在御案前,点灯研墨。
这一守就是两个时辰。
子时将至,祝长安站得腿脚发麻,殿中的烛火也撤了大半,光影忽明忽暗,一时不慎差点在御前打了瞌睡。
圣人头都没抬,去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弯着嘴角吩咐道:“朕也饿了,你去备些点心来吧。”
祝长安知道,这是圣人在给自己找台阶下,恭恭敬敬谢恩退了出去。
踏出殿门的那一刻,潮湿的草青土气糊了一脸,她陶醉地吸上两口,微眯着眼睛,没有比这更让人舒心的气味了。
夜间的雨稍稍停了,如牛毛的雨丝落在水面上,听不出什么声响。
祝长安抬头往天上看,无星无月,黑如倾墨,前庭两棵梧桐树被宫灯照着,依稀能看出枝影交错。
取了点心,祝长安照旧回到殿中。
圣人放下笔:“听不到雨声了。”
“雨小了许多,细如牛毛呢,没准儿明儿一早圣人起来,雨就彻底停了。”
圣人含笑嗟叹:“如此是朕与万民之幸了。”
宫里的人都歇下了,连西配殿的值房里都只留了一盏蜡烛,圣人这才揉了揉酸疼的后颈,随便吃了点点心。
灯光旖旎,主铺两个一坐一立,圣人从头到脚将祝长安打量一遍,看她嘴上没有什么血色,突然问道:“你今日又出宫了。”
斩钉截铁,不是询问。
祝长安立刻收起脸上纯真无辜的笑意,正色回答:“是,臣去查证金钟谣言的来历。”
“可查出什么了?”圣人不疑有他,闭上眼睛问道。
”
“在京中散播流言的是咸阳观道人了悟,此人在京中广贴谶语前,曾拜访东宫,英王府,永宁公主府,及朝中凡三品以上官员的府邸。”
“呵,还真不少。”圣人猛得睁开了眼睛,目光如炬:“原来朕的太子,公主,亲王和满朝文武,都希望朕退位让贤?”
君威如虎啸龙吟,祝长安小心回话:“据臣所知,太子,英王,永宁公主都没有传召咸阳道人。”
圣人冷哼一声:“谁知道他们私下里见与不见?”
“东宫还有些耳目,他们也不曾见过太子有不忠之举。”
祝长安随手用纸吸干砚台里的墨汁,状似无心的说道:“想来太子殿下纵然有通天的本事,也瞒不过陛下的耳目。”
圣人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抚掌大笑起来,她看向祝长安的眼神带着探究,须臾后又归于平静。
这一惊一乍的,把向来谨慎的祝长安吓了一跳,她在圣人跟前陪伴多年,知道这部是一个喜怒无常的主。
果然,圣人突然说道:“那些耳目终究都是外围,想见太子一面都难,依朕看,不如把你派到太子身边去。”
祝长安有些讶然:“臣?”
“朕会下旨,命你为东宫宫正,负责东宫一切事宜,你以女官的身份服侍在太子身边,记录太子言行禀报于朕。”
“陛下嘱托臣不敢推辞,只是……”
祝长安有些迟疑:“臣是陛下心腹,太子早已知晓,想必会对臣多有防备。”
圣人并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无妨,就算他能演,日久天长也会露出破绽。”
圣人眼底满是疲惫,说完这些,扶着腰站起身,回到寝宫。
祝长安与众宫女服侍她沐浴躺下,垂下床帐那一刻,万籁俱寂。
值夜的女官不能休息,祝长安熄掉最后一盏灯,独自坐在窗前,靠着门板发呆。
东宫宫正,正五品,与六尚女官一齐并列为内廷女官最尊贵者。
宫正执掌刑律生杀,可以处置东宫里的所有宫女太监,甚至在太子身边没有太子妃,良娣等高阶嫔妃时,还可以管理低品级的嫔御。
对于女官们来说,这是许多人毕生的追求。
祝长安心里却不是滋味。
外头下着暴雨,哗哗啦啦响个不停,她抬头透过窗格往外看,一点月光也瞧不见。
祝长安抱着膝盖,蜷缩成儿时的样子,心里空荡荡的。
她选了一条最艰难的路,她必须要到太子身边去。
她突然想起幼年时,与祖父骑马并行,在北方的草原上,草原上的月亮宛如银盘,梦河里的星子碎如宝石。
当时她只有七岁,被祖父圈在怀中,鼻尖萦绕着衣衫上的皂角味。
“祖父,那颗星星是什么?”
“那是北辰星。”
祖父爽朗的笑声就在耳边:“世人都用北辰借指陛下,《论语》上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祝长安似懂非懂的听着,时不时晃动装满奶酒的小脑袋。
祖父骑着马一路向北,带着她穿过孤霞山,直到逼近突厥人的营地。
年过花甲的老将?鞭而立,眼里跳着敌军阵营的火光。
“长安快看,十日之后,我大军的铁骑就要踏破此地,祖父要提携玉龙为陛下尽忠了!”
敌军的营长连绵百里,祝长安看着,骨子里传承自将门的血脉突然兴奋起来。
她激动的攥着祖父的衣襟,脑海里几乎想象得到两军对垒的情景。
“祖父!如果陛下是北辰,祖父就是北辰身边最亮的那颗星!”
孩童幼稚的话语消散在冷风中,祖父欣慰地笑着。
可惜就在十天之后,北辰抛弃了他的将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