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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鱼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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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松岩激动到几乎热泪盈眶,刚想和太子商量一下除去祝长安的大计,结果听谢承祜不紧不慢地说道:“爱卿言之有理,此女的确是我心腹大患。”
张松岩屏息凝神,等待下文。
“先生曾教导孤来日如何治理天下,怎奈孤如今无法涉猎朝政,若是连一个小娘子都降服不了,嫉贤妒能,最后只能杀之以了后患,岂非显得孤太过无能?”
殿里的滴漏滴答乱响,熏炉里的香灰也已经烧尽了,张松岩只觉得通体生寒,他抬头去看这个自己教导了十七年的弟子。
素来手持戒尺的师傅跪着,对老师拱手作揖的学生却站着,光影交错间,他忽然觉得太子眼中有什么变了。
其实张松岩很想再问,初遇祝长安时,太子的杀意是何等凌冽且决绝,如今只过了一个多月的功夫,怎得就变了呢?
肺腑之言藏在心里,他想说,酝酿片刻还是咽回肚子里。
他们早已不是不问世事的师生,君臣之间不该这么多言。
张松岩几乎失魂落魄地退了出去,直到殿门再次阖上,谢承祜摩挲着手指,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微皱的纸。
一张纸半新不旧,上面却只写了六个字。
他伸手抚摸过自己的名字,直到指腹有些发热,才又装回袖带里。
翌日清晨,谢承祜向圣人上疏,请求入宫觐见。
彼时圣人刚刚散朝,正由云娘子和韦承义服侍着用早膳。
太监一路小跑着把太子的奏疏送到宫门口,程少监先是看了一眼封皮上“儿臣谢承祜启奏”七个字,又回头看了看难得露出笑脸的圣人,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送进去。
“杵在那儿做什么?”
圣人一向警觉,百步之内没有人能逃过她的眼睛,程少监正在纠结着,被突然叫到吓了一跳。
“臣惶恐,太子呈上奏疏。”
说着,他一个滑跪把奏疏捧到圣人面前,打定主意做闭上嘴的河蚌,随着圣人轻轻翻动,赶紧退到一边。
果然,圣人看完这封奏疏脸上略有薄怒,她把奏本磕在桌角,力道之大,差点把紫檀砸裂。
不必看奏疏上写了什么,云想容心里也有了猜测,她小心翼翼地把粥碗放在桌上,连汤匙晃动都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满殿的宫女太监噤若寒蝉,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可偏偏有一个头铁的,竟然想从圣人手里把奏疏拿过来!
“陛下息怒,晨起动怒伤肝,能有多大的事,也能让陛下挂怀?”
韦承义温声细语地抚摸着圣人的手臂,一双眼眸含情脉脉。
他试着从圣人手里把东西掏出来,俨然一副解语花的样子。
云想容看得有些发愣,好歹服侍圣人十余年,她自信对这位万乘之尊也算有些了解,宫变洪流之中杀出来的狠人,又怎么可能被面首三言两语所动呢?
正想着,听见“哗啦”一声巨响,摆满珍馐美馔的桌案突然摔倒在地,云想容刚刚摆好的鱼羹更是被摔得粉碎,乳白粘稠的汤汁流了满地。
圣人冷若冰泉,坐在御座上纹丝不动,通身散发着一股杀机。
韦承义自入宫以来时常被圣人哄玩逗弄,何曾见过这般大的阵仗?
他仓皇无措地站起身,刚想开口解释两句,冷不丁被圣人一脚踹倒在地!
“呃!”
圣人晚间要与裴相共饮,为了这场夜宴,韦承义今日特地穿了一身天水碧圆领袍。
只可惜上好的锦缎泡在残羹剩饭中,一眨眼的功夫就染上斑驳油污。
韦成义犹自心存侥幸,吃痛地捂着胸口,伴作娇嗔地喊了两声。
寻常他若是露出这般姿态,圣人必然生出怜爱之心,百般呵护,但此刻却不是他撒娇卖乖的时候。
圣人眼底冷的像是寒潭冰窖,仿佛扫视死人一样淡淡地看着他。
他正要开口替自己辩解,突然被人按住肩膀,用帕子捂住了口鼻。
圣人只需一个眼神,云想容下意识遵旨。
她手下的帕子微微用力,窒息与濒死的感觉几乎将韦承义吞没。
“圣,呜呜,唔!”
韦承义奋力挣扎,双手胡乱抓在云娘子的手臂上,可惜被两个太监死死按住肩膀,手指根本用不上力气。
就在他眼前发黑,几乎窒息的时候,圣人终于摆了摆手,面无表情地甩袖而去。
恭送圣人远去,慢了一步的云想容突然开口:“韦公子蒙圣人厚爱,万事皆要谨记分寸,循规蹈矩。”
劫后余生,韦承义被吓得魂不守舍,哪怕他脑子转得再慢,也知道这句话是云想容代替圣人警告自己,于是畏缩着连连点头。
已是八月,中秋将至,暑热逐渐消散,湖面上波光粼粼,送来徐徐凉风。
圣人闲坐在亭中,随手抓一把鱼食投进水里。
原本四散在水底各处的鱼群突然间围聚过来,争先恐后地抢夺着。
左右宫女看着鱼群们嬉戏,只觉得有趣,圣人却一言不发。
云娘子命膳房做了一些糕点,捧到亭中时却听到圣人似有若无的嗟叹。
鱼食吃完了,雀跃的鱼群们四散着游开,对于投食者没有丝毫的留恋。
为了争一个继承大统的资格,太子与英王明争暗斗,何尝不像这些鱼群呢?
太子英王是鱼,皇位就是饵料,圣人就是那投食者。
鱼群们簇拥而来,为的是食物,而不是人。
云想容眼观鼻,鼻观心。
许是圣人年岁渐长,再不复当年的杀伐果决。
云娘子博古通今,突然想起晚年垂暮的吕雉。
她在吕刘两家左支右绌,何尝不是希望自己的儿孙都有一个善终呢?
“斗吧!”
圣人一怒之下直接将盒子里的饵料全都丢在水池中,刚刚离开的鱼群去而复返。
这次的鱼食比上次更多,诱惑更大,鱼群们为了抢食甚至拼命。
圣人站起身,看得开怀大笑,竟然命宫女用网兜把所有的鱼都捞了上。
一网打尽。
看着那些鱼在岸上翻着肚皮,圣人抚掌,她指着鱼肚对云想容说道:“你看,人就是人,鱼就是鱼,人可以轻而易举主宰鱼的生死。”
离了水的鱼反复扑腾着身子,努力想跳进水里,可惜有围栏挡着,它们无论如何也寻不到生机。
云想容亲眼看着这些鱼瞪着眼睛死不瞑目。
圣人心绪平和地拍掉手上鱼食的残渣,下旨传太子和英王觐见。
满地的鱼无人打理,水渍和鱼鳞到处都是。
谢承祜和祝长安拜见时看到的就是这般场景,风中隐隐约约还带着一股腥味。
祝长安强忍着不适,撩袍下跪,圣人仿若未察般静静地饮着茶。
英王府距离宫城更远一些,太监们脚程若快约么半个时辰,太子早到一步,只能默默等着。
直到一抹赤红色身影从河对岸款款走来,圣人才撇着嘴冷笑一声。
今日太子穿玄衣,英王着赤袍。
一个含蓄内敛,不露自威,一个张扬飘逸,贵气凛然。
显然英王今日成竹在胸,打着扇子,脚下如踩着清风一般气势磅礴,走了过来。
低头行礼时,他突然看到一地的死鱼,整个人愣在当场,险些说不出话来。
“还真是意气风发啊。”圣人背着身评价道。
英王看不见圣人的脸色,实在分不清这句话是夸是贬,刚才那股骄傲的气势顿时萎靡,他干巴巴地傻笑一声。
圣人始终没有回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已经恢复平静的水面。
没了雀跃的鱼群,浅绿色的池子里毫无波澜,即便是清风拂绿,再也没有了方才的水波荡漾。
“吩咐你二人查的案子如何了?”
“臣,”英王拱手回奏,打了一天一夜的腹稿还没说出口,直接被圣人一个狠厉的眼神挡了回去。
“太子。”
谢承祜上前行礼,比往日更加乖顺。
今日太子和英王一句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就被圣人一边一个分赐下马威。
两人都已觉察出不太对劲,今日若是踏错一步只怕要万劫不复了。
“启禀陛下,自臣在东宫马场坠落以来,一直命人暗查当日真相,今已查实,府中马场管事马友三受人指使,暗害于臣,并连接府中诸多细作暗探,盗窃皇宫与东宫财物。”
谢承祜把早已经写好的奏章送上去。
关于案情,能说的,祝长安已经事无巨细上报,圣人懒得再看,直接丢到旁边的死鱼堆里,差点把一条鱼打飞到水里。
圣人拧眉质问:“堂堂一朝太子,竟然连身边的人都无力约束,以后朕还如何放心将万里江山托付于你?”
这句话说得极重,尤其当着英王的面,谢承祜纵然有三寸不烂之舌,也只能咬牙受着。
况且圣人并没有追问幕后主使是谁。
英王却突然眼神发亮。
谢承祜暗感有些不妙,只能把圣人的话头拨回来:“是儿臣太过庸弱,想着都是本家兄弟,骨肉血亲,不过是一点钱财罢了,都是身外之物,如何能与兄弟斤斤计较?只是不曾想,竟然还牵扯到宫中财物,是儿臣糊涂,不能早些肃清此事,为圣人分忧!”
他不再提马场和东宫的事,直接把英王抛到了明面上。
英王刚抬起的笑脸顿时又黑了。
他神色变了又变,圣人却像是看皮影戏一样稳坐钓鱼台,她踢着英王的膝盖,突然转头问太子:“你是储君,又是苦主,依你看,你这混账弟弟该如何处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