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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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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某第二次见到神童,是在十年后。
他这等职位自然是不必上朝的,但那天他也照常起了个大早,便如往日一般赶去翰林画院,因着天清气朗,鸟儿啼鸣,煞是享受,便在从寝殿去往画院的路上耽搁些时辰,等到了画院门外,却见门口没有守卫。
简直奇了怪,白某以为许是盛帝到来欣赏画作,但这个时间,白某抬头望向东方,太阳刚刚升起不久,朝霞还未散去,看来刚刚散朝了。
刚给自己找好理由,急走了几步去拜见盛帝,却又恍然意识到,若是盛帝到来,门外的人更多才是。
画院内忽地传来了一声惊呼,白某忙不迭赶了过去。
只见大殿之上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一层裹着一层,就连空气都难以进入,不时还从人群当中传来几声惊呼。
几张画纸被人高举着传来传去,纸张在人群头顶跳跃,手掌成了交接的唯一凭证。
白某站在人群之外,只瞥了一眼那被人握在手中的画作,软塌塌的一张纸高举过头顶,好似在海浪中荡漾,视角不好,画作内容看不完全。
但对于他的画作,白某只瞥上一角也就够了。
他心中震荡,但下一秒又将这情绪压了下去,也许又是画院中的人趁着他不在开始私传那人的画作了。
他正欲训斥,那张画作却冲着他的方向传了过来,掠过头顶渐渐滑落,落在了他的手中。
乌云泼墨,墨迹尚未干。
用笔手法并非平庸旁人描摹,每次落墨都是他的风格。
心砰砰直跳起来,即便他不相信,可这颗狂跳不止的心却出卖了他。
确实是他没错。
旁人一声惊呼,白某的手一抖,右手指尖便染上了墨色,这幅画不完美了,他心下想到。
“白待诏”的声音此起彼伏,众人朝他作揖,唯独那人站了起来,两人越过深深作揖行礼的十几人遥遥相望,其实不过几步的距离罢了,却已然隔了十余年。
“真蝉——”莫遣心欲言又止,面上的笑容太过刺眼,让白某不敢再看。
“白真蝉,好久不见。”
白某不敢言语,彼时再见,神童早已长成大人模样,一双眼睛好似阅遍了世间万物,所以什么都瞧不上。
那笑容未曾改变,嘴角深藏着肆意张狂,眼神中仍带着他生来便具有的鄙夷,只是不易察觉了许多。
还是他,原是他。
十年,弹指一挥间,朝堂献画好似是在昨日,神童已然要比十年前收敛许多。
他愣在原地,画作下的右手被遮了个干净,让人看不到他紧攥掌心的不堪样貌,指尖透过微微泛白的肌肤,传来他心跳的悸动声,一声高过一声,甚至让他忽视了神童对他的呼唤。
却未料到,莫遣心从作揖众人中间打横穿过,一把抓住了白某的两只手臂:“白真蝉,来日便是同僚,还请多多关照!”
莫遣心的声音洪亮真诚,恨不得让几里地之外的人都能听到,可落在白某耳中,却好像隔了千层纱帐,模糊杳渺,听不真切。
见白某只是盯着他,并不发言,莫遣心便以为白某忘掉了自己:“白真蝉,我便是——”
“神童——”白某的声音不知何时竟变得沙哑不堪,甚至要发不出声音来,白某再三次尝试,才最终说一句:“好久不见。”
莫遣心的喜悦开朗尽然写在脸上,他的笑容如此灿烂:“原来白真蝉还记得我,不过倒算不上什么神童了。”
后一句带些惋惜色彩,本还蹙眉的莫遣心忽然转了性子,伸着脑袋凑到了白某跟前,嘴角的弧度张扬肆意:
“若是真蝉定然要称呼我为神童,不如以后称呼为神子也不错。”
狂妄之极。
天子尚且谦虚,自称寡人,只让人称呼为陛下。
更何况一介草民,哪里来的胆子让人称呼其为神子。
这么想着,于是白某便这么说出来了,周围的画师们都不敢声张,这个时候呼吸声稍大些都成了过错。
但作为当事人的莫遣心却好似个没事人一般,握住白某的双手并未松开,笑容仍旧明媚,慢悠悠地说道:
“盛名难却。”
“大家都要这么叫我,我也只能勉强应和。”
阳光好像洒在了他的身上,映照得笑容如此明朗,莫遣心望向白某的眼瞳中有一簇火在燃烧,跳跃的外焰忽明忽暗,钻入了白某胸腔,高热的温度将他的心脏灼伤。
这话让他身后许多人弯腰未起身的人默默捏了一把冷汗,腰弯得更深了些。
“神童当真一如当年般狂妄。”
白某毫不留情地评价道,他推掉了莫遣心的双手,甚至那画作都被他嫌弃,挥袖随意扔了,转头便去了上座。
莫遣心及时抓住了他的画作,打开随意扫了两眼:“这副画太急切,的确不好。”
他亦步亦趋地接道,语气中还带着几丝委屈:“真蝉怎能如此评价,当年我不过八岁而已,做什么也只能算得上一句孩子气,怎能用得上‘狂妄’二字。”
白某坐在软榻之上,抬手去拿碧玉茶壶,被莫遣心截在了半道,后者为他斟了一杯茶,递给了白某。
他抬眼轻瞥,后者面上一派阳光暖色,他也就接了:“如今神童可称得上‘狂妄’二字?”
“多谢夸奖。”莫遣心笑得明朗。
白某冷笑一声,自觉所谓神童早晚有一天会被自己的狂妄反噬。
“对了,”莫遣心忽地想起了什么,将那被自己嫌弃的画作扔于炕桌之上,便在自己怀中摸索着什么,最终拿出一副圣旨来。
满堂便要跪下,白某也作势要跪,被莫遣心连忙扶起:“别跪别跪,管这些虚礼作甚。”
话虽如此,刚刚观画的那些却已经跪了下去,莫遣心看是这般模样,便随手将圣旨向后一扔。
这次差点失礼的是白某,他将圣旨从莫遣心手中夺过,高高举过头顶,呵斥道:“莫遣心,你可知传出去是要掉脑袋的罪名。”
被呵斥的莫遣心却没管这个道理,更加兴奋道:“真蝉,你终于不唤我神童了!”
白某忽地觉得这人不可理喻。
“白真蝉也说了,传出去要掉脑袋,这屋内才多少人,不传出去便是了。”他说的轻巧,听的人却有心,下面一片暗自下定决心不可胡言。
“这白纸黑字也写得明白,我不过想告诉大家,此后我莫遣心便是翰林画院的一员了,听从白真蝉的指令。”莫遣心向白某深深作揖,腰弯下去了,脑袋却还乐呵呵地看着白某。
望着堂下已然跪倒的一片,还有作揖的这个,白某道:“都没事做吗?”
台下瞬时作鸟兽散。
“怎么就走了,也不欢迎欢迎我?”
“刚刚神童的阵仗,还不够大?”
“这不是真蝉才刚来吗。”
说着莫遣心便要起身,却被轻斥:“没说你。”
他便乖乖又将腰弯了下去,略微抬头从双手交叠的缝隙中瞥白某,但后者却看也没看他一眼,转头便走了,好似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般。
撂下这么一句话,白某也跟着去了后院。
这里是前堂,往常是接客的地方。
右侧一处高塔拔地而起,正是平野阁,也就是藏画馆,一共三层,收集了历朝历代许多名家的画作,第三层的阁楼那更是举世罕见的书画珍宝,只是除了陛下以及历代掌院可进,其他闲人一概不得入内,即便是皇后或最受宠的妃子也不行。
左侧正是鸣凤轩,是翰林画院掌院专门的书屋。前堂正后方便是学坊,传道受业解惑之处,因为并不常用,所以隔间内也堆放了不少杂物。再往后绕过假山水塘便是后院,乃是集中作画区,摆放了不少条桌,各放上了文房四宝,朱砂颜料等也是必备物品。
他没指望莫遣心老实地保持原地不动,将累累宣纸抱来之后,却看到那人还保持作揖的姿势,甚至白某走到跟前,莫遣心才好似看到有人来了一般,但却平和至极,不见恼怒或不耐烦之意,只淡淡问道:“白真蝉,不知我接下来要何事?”
“你为何要来盛京?”白某的语气淡然,好似回答是何都与他无关。
“白真蝉又为何——”
“我自幼便在盛京,自然谈不上为何要来。”
白某的回答抢先了步,却没想到莫遣心的问句并非这个方向:
“又为何要问我这个问题呢?”
盛帝曾与他提过多次是否要让神童再次入京,入驻翰林画院这个问题,每一次白某都借故推脱,不是他年纪太小不懂事,便是画技与翰林画院的调性不相符合,亦或是此类无关痛痒的毛病。
但这一次莫遣心来到盛京,甚至来到翰林画院,白某从前并没有听到一丝消息。
盛帝并未问过他的建议,也许是他自闭视听太久,也许是与他有关的信息白某统统充耳不闻。
其实来与不来对于白某来说都没多大区别。
他曾在翰林画院禁神童的画作许久,让人以为他恨透了这位自小成名的画师,言谈说他心胸狭窄,竟然连一个小孩子都要欺负。
这些谣言并非空穴来风,他的确看不惯莫遣心这副狂妄做派。
翰林画院是什么地方,满堂才子不说,更有平野阁可观千秋万代珠玉在前,谁又敢在诸位前辈面前称神道仙?
有没有真材实料都另说,让整个翰林画院都趋之若鹜、看不到便寝食难安,难以作画的画作,难道是什么值得称赞的物品?
但既然皇帝喜欢,那便喜欢去吧,无非一时风气影响,等这阵风过去了,翰林画院又是从前的翰林画院,一如二十年前。所以即便现在神童来了,又有什么影响呢?
对的,来与不来都对白某来说都没多大区别。
无非翰林画院又添了一位新画师罢了,让画院中人工作更轻松些也是一份幸事。
“只是关心一下后辈,你何时入京?”
莫遣心动作夸张地揉了揉自己抬起许久的手腕,装模作样地叹气:“哎呀,来了得有三五个时辰吧。”
“你的时间倒是金贵得很。”
白某品着茶,权当没看到莫遣心的小动作。
赐予官职如此迅速,整个盛朝恐怕都是头一遭,更不用论翰林画院了。
盛帝当真喜爱这位神童。
白某不禁想到。
也许是在自己太苛刻了,他忽地问自己,当年分明还有将其收到门下好好教授的心思,但恐怕如今......
倒也用不上自己了。
“你的——管家呢?”
白某斟酌着用词,当年那位儒雅君子貌似是以神童管家身份自居。
莫遣心的头略微低了下,落在白某眼中神情便是染上了几分哀伤,这倒是头一次遇见,白某还准备再新奇新奇,结果人家再抬头又是一派明媚阳光:
“管家他身体抱恙,正在老家修养呢。”
“原来如此。”
其实白某并非真的关心他的管家如何,只是尝试找一些话题可以聊上一句:
“要不要搬到盛京来疗养一番,毕竟盛京太医的名声也是很不错的。”
莫遣心却回答道:“一路舟车劳顿,还是不必了。”
白某应和了一声,又沏起茶来。
“白真蝉。”莫遣心轻轻唤道。
白某略微抬起眼皮睨他,脸色算不上好也算不上不好,他坐的端正,不怒自威。
“我是不是可以起身了?”
莫遣心试探性地问道,神色小心翼翼。
白某并非有意刁难莫遣心,只是看不惯他的做派罢了。
白掌院终于发话:“你去后院看看吧,随便找个人带你逛一圈也可以,或者去平野阁待上一天,由你去了。”
“难道白真蝉不——能带我逛上一圈?”
一个“不”字让他在舌尖绕了三绕,他在观察白某的反应,但白某面色淡然,继续沏茶,丝毫没有被他影响到。
“身为画院副掌院还有许多要务在身。”白某终于说道。
莫遣心挑眉应和,权当回应。他收了自己的画作还有圣旨便要走,却听身后白某说道:“别再——”
莫遣心回头去看,白某只是低眉垂眼,摇了摇头:“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