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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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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
月桥昂首阔步从田太太上房里走出来,正巧遇到蒋老爷的侍妾银蝶儿端着炖盅过来了。
银蝶儿蹲身福了一礼,轻声问:“二姑娘这就走么?刚炖好乌鸡汤,您不用些?”
“不了。”月桥款款还礼,笑道,“多谢姨娘惦记我。”
说罢这话,月桥神色怡然,目不斜视地大步往前走,出了蒋府大门,左转进了条僻静小巷,等没人了,她终于没忍住,蹲在个墙角哭了起来,腊月的寒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就如田太太那一句句嘲笑,侵犯着她每一寸肌肤。
方才,看似她在田太太跟前强势了、甩脸子了,其实呢,她败得一塌糊涂。
田太太全程甚至都没有骂她,可就是那种轻蔑的笑,还有嫌弃的行事举动,就足以让人浑身不舒服。
她花心思、耗时间做的腊八蒜、寿饺子,人家看都不看一眼,随手赏了下人;
她恭敬地过来磕头贺寿,人家却给她介绍个流氓。
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气恨同时席卷而来,月桥缩在墙角,背紧贴在冰冷的石墙上,双臂环抱住腿,怔怔地看着地上还未化的残雪,在某个瞬间,她甚至觉得那个脏兮兮的乞丐说得真对,田太太的确是个吝啬无耻的女人,让人难以忍受,那么燕丰呢?可靠么?
她现在就想冲到广慈寺,向燕丰控诉他母亲的行事,想将所有愤怒和火气发到他身上,蓦地,她重重地叹了口气,这样肯定又会和燕丰大吵一架,而燕丰那性子,肯定立马回家和田太太闹,如此一来,大家的矛盾会更深,所有人都过不好年,更要紧的是,她不想让这些腌臜事影响了情绪,她已经因病耽搁了几天,现下真要打起精神做活儿挣钱了。
人会欺负她,但银子不会。
现在,她需要冷冷静静地考虑一下,到底要不要为了燕丰去忍受这样一个瞧不起她的婆母,甚至到底要不要明年和燕丰成亲,等腊月十五那日,她就去广慈寺找燕丰认真谈谈。
……
在回家之前,月桥办了两件事。
头一件,她拿着那只荷包去了趟逢春堂,寻到账房先生打商量退钱,其实真的有些难以启齿的,谁知她刚将那张账单子拿出来,胖乎乎的账房老先生就笑了:“八爷走的那日说过,沈二姑娘迟早会来退田太太的账单,没想到竟这么快,姑娘先等等,老夫这就去给你称十八两银子来。”
她不解,谁是八爷?
账房先生道:“就是姑娘救下的那个大个子呀,他说自己叫腊八,我们便都称他为八爷,他跟李掌柜去睢阳接货了,好家伙,这位八爷虽年轻,真真让人佩服,看着闷不做声的,可人家什么都懂,大到去睢阳的具体路线,小至马匹的优劣、防身的刀具,还有随行护卫的挑选,他都做的极细致,我家掌柜半开玩笑地说,这批药若是能全须全尾地回来,他立马跟八爷拜把子。”
她陪着笑,将银子揣怀里,说肯定平安,刚准备走,那账房老先生拉住了她,环视了圈见没人,意味深长地笑道:“这本不关老夫的事,今儿多说一嘴,得亏遇着八爷在我家掌柜跟前说好话,否则你这十八两银子定是要不回来的,二姑娘何必替旁人清账呢,你怕是不晓得吧,蒋家那两口子惯会装穷的,田太太私放印子钱给娘家买地,而蒋老爷前不久偷偷买了个小宅院养外室、蓄妓,人家阔着呢。”
她尴尬笑着道了谢,什么都没在外人跟前说,转头去办第二件事,去锦绣阁找白掌柜打问陈乡绅家在哪儿,她得将另一份按手印的字据单子补齐,握在自己手上。
哪料碰了个钉子。
素来和善的白掌柜横了她一眼,眼里含着讥讽,笑着说:这是二姑娘和陈乡绅自己定下的生意,干我何事?怎么倒问我打听起人来。再说了,我开绸缎庄做生意,难不成但凡进来个人,我就要问他户籍是哪儿的?宅子在那条巷?家里几口人?不就是做件衣裳嘛,多大事,你赶过年前给人弄好不就行了。
末了,白掌柜飞快地翻着账册,说年底忙着盘点库房,就不陪二姑娘说话了。
人家都赶客了,她也不好再纠着追问,于是去了趟之前与陈乡绅碰头谈生意的东仙居酒楼,哪料掌柜的也说每日往来食客太多,不记得那位陈乡绅什么样儿。
在外头忙活了一下午,眼瞅着天也擦黑了,她便没再继续打问,想着白掌柜说的没错,按时间把活儿交了,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加之身上来那个了,肚子疼得紧,便疾步匆匆返回家。
……
***
程府
月色溶溶,程府各处灯火辉煌,论起来,程家算是西平县数一数二的朱门大户了,后角门老妈子们吃酒抹骨牌,玩到兴起时说起主子的是非。
--老爷刚出孝期就纳了个姨娘,那姓陶的女子从前也是官小姐呢,只可惜家族落败了,据说是同老爷在沈园相识的,沈园能有什么干净货色,这陶姨娘从头到脚都透着股狐媚,能尖着嗓子叫一晚上,几乎将老爷阳气榨干,瞧,后厨最近天天给老爷做补肾强筋的汤水。
--想程家祖上也很显赫的,老老太爷可是阁老大相公,谁知到子孙后代,最高也只得个渭州学政的官,咱们程庸老爷考到三十多才中进士,只有个嫡女,剩下一窝庶子女,若是将来大小姐能嫁个王孙世子,兴许程家还能往京城爬一爬。
……
“绿枝院”里静悄悄的,大丫头喜莲端着碗刚炖好的血燕,进了小姐的闺房。
上房是三间大屋打通的,极静雅豪奢,桌布是昂贵的云锦,装果子的瓷盘是名窑珍品,所用家具皆是有年头红木的,地上摆了炭盆,烧得屋子暖如春昼。
“好冷的天。”喜莲不禁抱怨了句,扭头嘱咐上夜的丫头们快去烧水,小姐要沐浴,就用今儿刚拉回来的积翠山温泉水,她笑着走入里屋,瞧见小姐正坐在书桌后作画,忙道:“燕窝好了,这可是老太爷专门让人从渭州给您送来的血燕,可珍贵了。”
“也就祖父还惦记着我。”
程冰姿笑笑,并未抬头。
她头发梳成了妇人髻,腕子上戴着只羊脂玉镯,素净着脸,身上穿着浅粉色寝衣,坐在乌木大扶手椅上,就像一枝桃花孤零零竖插到敞口瓷瓶里,越发显得瘦弱单薄。
“小姐在画什么呢?”喜莲笑着迎上去瞧,顿时羞红了脸,小姐此时手里拿着笔,正在宣纸上画男女的那种事。
图中是一对妙龄男女,男的戴着玉冠,只穿了件松垮中衣坐在床边,女的则不着寸缕,如同藤萝一般缠绕在他身上,画的栩栩如生,便是被子上一抹红梅般的血迹都有,在一旁还写了行字--腊月初七父寿宴,妾与燕郎初赴云雨,甚欢喜。
喜莲吓得左右乱看,压低了声音:“姑娘,您、您怎么敢画这种事,得亏是奴看见,若是换做旁的丫头、嬷嬷,那可了不得了。”
冰姿笑笑,抿了下朱砂笔尖,上下唇瓣登时印出两抹红:“看见便看见,那有什么的。”她将宣纸举过头顶,目不转睛地欣赏,似在回忆那晚匆匆温情,忽然,一行清泪从眼角滑落,委屈地哽咽:“他再没找过我,躲去了广慈寺。”
喜莲将玉碗放在桌上,从箱笼里拿出件对襟夹袄,披在小姐身上,柔声劝:“公子是去静心读书了,他明年考中举人后,才有资格上门提亲。”
转而,喜莲忙岔开这个话头,那双杏眼如戏子般灵活婉转,觑向外头,笑道:“您猜怎着,今晚老爷破天荒去了太太屋里了。”
“哦?”程冰姿吃了口燕窝,慢吞吞笑道:“待会儿给陶姨娘传个话,让她从太太床上把我爹薅走。”
喜莲心里告了声罪过,早知道就不说这事,老爷已经近一年没上过太太的拔步床了。
小姐是老爷的原配夫人生的女儿,自小就娇养在老太爷程茂嵩身边,那可真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老爷程庸十年前娶了个续弦太太,听说人不错,但暗中“苛待”小姐,便被老太爷强逼着儿子休了,罪名是不顺父母和无子,那位太太气不过,没几年就抑郁而终了。
现在这个佟太太是老爷四年前续娶的,可头先算命先生说她生肖和小姐相克,故而小姐身子一直孱弱,老爷素来把这个嫡女当成眼珠子般疼,便不怎么亲近佟氏,可怜太太二十几岁妙龄,跟守寡没两样。‘’
“想什么呢?”程冰姿忽然出声。
“啊。”喜莲身子顿了顿,笑道:“在想待会儿您要沐浴,奴忘了上回把蔷薇花水搁哪了。”
“那就用鲜花瓣吧。”冰姿用帕子擦了下唇,手肘撑在桌面上,笑吟吟地望着喜莲,问:“那会儿蒋家的王妈不是来传话了么,说什么了?”
“说来就好笑。”喜莲拾掇着桌子,嗔道:“奴晓得您很厌烦田太太给公子屋里安排通房,所以,今早奴送礼的时候,咋呼了那两口子几句,说学政大人最看重士子的品行,那些个没正式娶妻,把心思花在通房、小妾身上的人,都没什么前途,您猜怎着,田太太害怕极了,晌午就将那个翠儿卖给人牙子,谁知蒋老爷后脚就将人赎出来,安排着住进了他偷买的外宅。”
“哼。”冰姿鼻孔发出声不屑:“那小贱婢勾引不到燕郎,转头就诱惑老头子,真是下作!”她摩挲着指甲上涂的红蔻丹,问:“还有没有旁的?”
喜莲翻了个白眼:“田太太不晓得锦绣阁是咱们程府的产业,竟偷偷命王妈将您送她的缎子倒卖给白掌柜了,真是个无耻的婆娘,对了,王妈还说公子如今住在了广慈寺,田太太打算去寺里烧香,顺便探望一下公子,问小姐去不去?什么时候去?”
对于喜莲辱骂田太太,冰姿只是笑了笑,并未在意,她爱的是燕郎,又不是他爹妈。
程冰姿扫了眼桌上放着的小瓷瓶,那是她暗中让喜莲从逢春堂李大夫那里买的合欢散,女人面颊浮起抹潮红,羞道:“那就腊月十五吧,那日爹爹同县令大人约好了吃酒。”
“嗳。”喜莲抿唇偷笑,忽然,这丫头眉头拧住,蹲到小姐腿边,压低了声音:“姑娘,还有一件事有点不对劲儿,入夜时白掌柜找到奴,说沈月桥下午去铺子同他打听陈乡绅住哪儿,想同陈乡绅补份一模一样的契约单子,没事儿,咱们白掌柜三言两语将她打发走了。”
“哦?”程冰姿瞬地坐直了身子,讶异道:“哪位高人给她出的主意?”
程冰姿起身,原地拧了几个来回,命喜莲从首饰匣子里拿出契约单子,她坐在四方扶手椅上,一会儿看那张热情激烈的春画图,一会儿看那页按了手印的字据单子。
忽地,程冰姿拿起笔,蘸饱了墨,在单子空白处补了段话:此次托沈月桥做夹袄、鞋垫,我方提供贡品八则织金妆花缎一匹,值五十两银;紫貂皮,一百五十两一块,如沈月桥未按约定期限完活,或鱼目混珠更换程冰姿提供的缎子、皮货,一律按十倍赔偿,若沈无力偿还,则卖身程府为奴,直至还清为止。
写罢后,程冰姿噗嗤一笑,轻抚着沈月桥按上的那个红指印,眉一挑:“你不惹我生气,我就放过你,但你若继续纠缠燕郎,我呀,我就吃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