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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金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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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迎春花掩映的幽径,就到了园子门口,门内靡靡之音阵阵,门口人头攒动,多少人都探着脑袋想通过门缝一览园内春色,有四个守卫手持长矛站在门口,只有见一二贵客,才恭敬放行。
孟徽慎走到守卫身前,守卫看他只着粗布衣衫,恶狠狠地瞪着他道:“去去去,这里只能让那些贵人们进,赶紧走开。”
孟徽慎看着门内,犹豫了一下,咬了咬牙,掏出了腰牌。
本意是隐藏身份,从速前往蜀中,看来终究是免不了一番风波。
门卫一看是盛京来的大人,立马恭敬道:“是小人有人不识泰山,大人请,大人请。”
还未待在门内走几步,便见初学年纪的姑娘,抱着琵琶,在地上寻找着什么。
那姑娘抬起头,看到有男子站在自己面前,连忙拿琵琶遮住脸,行礼后便转身要走。
孟徽慎见到她面容的那一瞬间,张大了双眼,像,真的太像了!居然能从这姑娘身上依稀见到陛下年少时候的身影。
他连忙叫住了她,道:“姑娘请留步。”
那姑娘拿琵琶遮住了脸,那双和陛下极为相似的眼睛中满是不安和恐惧,好像他是什么豺狼虎豹一样,她缓缓开口道:“方才有个婆婆说她的钱袋子掉在这园子里了,让我来这门口帮她寻,想来她还在等我,江菱恐是不能留在此处和贵人说话。”
她说完转身就想离开,孟徽慎连忙从包袱中掏出那画卷,蹲下将画卷在江菱眼前展开,道:“姑娘可认识这画中女子,我奉家主之命来接妩娘回盛京。”
她有些不可思议地盯着孟徽慎道:“这是我阿娘……”,随后盯着远处的迎春泪流满面,似是在和那缕不肯离散的香魂诉说:“阿娘,他终于来接你了……”
微风拂过,迎春花瓣抖了抖,垂下几滴晶莹的露珠,奈何桥前,妩娘回首再望一下人间,终究含笑饮下孟婆汤。
孟徽慎虽然心下信了八分眼前之人是妩娘女儿,可是这一切终究太过巧合,所以他开口问道:“不知妩娘可有留下什么物什给姑娘?”
江菱从怀中拿出一只香囊,那香囊上绣着迎春,边角处丝线早已被抚摸得有些褪色,那香囊背面,绣着单字“玄”。
她将香囊交到孟徽慎手上道:“阿娘去岁便殁了,我不想他们把阿娘丢到那冰冷的河水里让鱼群啃食,便将阿娘尸身焚毁,唯独留下了阿娘生前最珍视的香囊以作念想。”
孟徽慎立马认出来了,这和陛下时常拿出来赏玩的那只绣工图案如出一辙,心下仅剩下的两分疑虑也彻底打消。
他将香囊交还给江菱,随后将她带到无人处,跪在她身前,江菱有些慌张连忙想拉他起身,他却摇了摇头,恭敬道:“微臣叩见公主。请公主同微臣同往盛京,陛下见到公主必然欣喜。”
江菱扶他起来,道:“贵人,我自然千般万般想同你一起走,只是一来我的卖身契在张妈妈手上,拿不到卖身契我便走不了。二来我视为长姊的清和姐姐还困在桃花庵,我如何能抛下她独自逃走。”
她顿了一下,声音中有着难以压抑的愤怒道:“贵人可知,当年爹爹给阿娘赎身后,张妈妈并未放人,不仅扣下了爹爹给阿娘的地契银票,还百般责难,桃花庵中人,皆是如此,即使攒足了钱,也是不得赎身,更甚者会直接被打死……”
孟徽慎大惊,他只知妩娘过世,却不知其中有这么多曲折。大景律法虽对良贱区分详细且不可轻易更改,可擅自动用私刑者,亦当处以重罚。更何况当年陛下身为淮南王,赎贱籍入良籍于旁人是难事,于陛下应当是轻而易举。
难道……在陛下作为淮南王时期根基的扬州,早就有了如此不守法度之人?
究竟是张家旧部,还是哪家新贵的势力渗透到了这里,必得细细查探一番,孟徽慎在心下暗忖。
他思索良久,心下有了计较,犹豫着道:“公主可否陪微臣演一出戏?臣可保此举可救公主与公主之友,只是……公主之友的名节可能不保。”
江菱犹豫了一下,道:“贵人可否先说与我听听。”
他点点头,接着说道:“方才臣见这诸多官员往来此处,只怕不仅仅是一览春色这么简单。公主同微臣说那老鸨昧下了银票,那银票自然有它的去处。故而臣想今日借公主友人之便,潜入阁中,暗查账目。有了证据,臣就能以巡察御史之名将有罪之人下狱。臣虽也可以直接拿出令牌来查,不过难免打草惊蛇。”
他顿了一下,接着道:“只是这样微臣必得在这游园上拍下公主友人,于女子名节来讲……”
江菱摇了摇头,有些哀伤道:“不是贵人,也会是旁人,进了桃花庵这名节便是上辈子的事了……倒不如说贵人不会对清和姐姐做什么,反而能救我们出苦海,是我们该感激。贵人只需记着她叫清和,剩下的我自会同她说。”
孟徽慎拱手道:“还有一事,要劳烦公主,臣并未去过这桃花庵,不知这账房在何处,还要劳烦公主带路,二来臣猜测,这账目必不会明目张胆的摆在外面,定然在暗格或是老鸨房内。暗格我自会在花楼中寻,只是这花楼女子闺房臣想来是进不去,还要劳烦公主相助。”
“贵人放心,江菱必然倾力相助。”她眼神坚定地望着孟徽慎,随后转身走向了九曲回廊。
过了今天,只要过了今天,那些恶人就能得到业报了。
华灯初上,园内贵人们都聚到了台前,琵琶弦动,台上女子们一舞《霓裳》,众人无不赞叹天女下凡。
台上视他们为天女,台下又视她们为泥泞脏污,何其矛盾?凡人所见终究为五识所惑,见诸法相,而不见真如。
秦清和在舞蹈回旋之际,与江菱对视,成败皆在今日。
待得乐声止息,才是重头戏,世人所求,不过金银。
那位贵人如约拍下了清和。清和手执迎春半遮着面颊,将花献到那带着面具、衣着质朴的人手上,眼神交汇之际,那人瞳孔一缩,似是有些震惊。
这方华筵散场,便轮到了桃花庵内灯光如昼,等会到房内,孟徽慎摘下面具,对秦清和拱手道:“不只是秦大人之女,冒犯了。”
秦清和有些疑惑道:“敢问大人是?”
“在下孟徽慎,曾与令尊同在御史台。姑娘……怎么来了此处?”
秦清和长叹一声,道:“当年家父上奏张家贪墨,不料却被贬谪,去岁便殁了……”
孟徽慎抿了抿嘴,道:“秦大人当真是清流,当日未能保下大人,亦是容德之憾。”
门口传来了三声敲门声,秦清和轻轻摇了摇头,对孟徽慎说:“过去之事,已不必再提,只盼得遇明主,肃清朝纲,还百姓治世。”话毕,她转身把门打开。
江菱看了看四周无人,走了进来,连忙对孟徽慎说:“贵人,线下妈妈在前厅,正是机会,我带贵人去账房。”
孟徽慎点点头,跟在她身后出了房门。
一路经过华美非常的走廊,孟徽慎都在仔细查看墙壁有无暗格,直到走至账房都未找到。
江菱压低声音说:“账房在此处,贵人多加小心。”说完她片刻也不敢耽搁,转身小跑着去了张妈妈的房间。
江菱小心翼翼翻找之际,却听到门口一阵急匆匆地脚步声,她心道不好,四下张望,却找不到躲藏的地方。
“妈妈,客人想点楼里最名贵的醉春风,这酒没您可拿不出来,清和正四处找您呢。”
脚步声停下,又走远,江菱手一碰,还以为要把花瓶碰倒打草惊蛇,却不料桌上花瓶纹丝不动。
此处定有玄机。
她用力将花瓶移向一侧,桌上果然出现了暗格,江菱将里面的账簿揣在怀里,急匆匆地跑向马棚,孟徽慎早已在那里等着。
借着前厅的光,孟徽慎翻看起账簿,其中钱款皆流向了扬州府长史。
这一笔笔记载得相当详细,可是总感觉像是刻意为之,不过现如今接回公主,再去蜀中说服慧心大师才是要事,这件事只得待到之后再查了。
孟徽慎拱手道:“公主且再忍耐一天,待到明日,一切就结束了。”
次日,朝阳初升,照破氤氲雾气。随着一阵嘶鸣声,桃花庵的大门被猛地推开,扬起一片尘埃。
官兵冲入房中,抓住了在此寻欢作乐的长史吴柯和桃花庵老鸨,把二人押送至前厅,楼里的姑娘们听闻消息也都纷纷聚了过来。
扬州府刺史王离抱拳向孟徽慎谢罪道:“是下官监管不严,让辖地内出了如此不守法度之事,还望大人恕罪,下官之后必然严加监管。”
话毕,他用低下头,用广袖遮住孟徽慎的视线,恶狠狠地看向了地上跪着的二人。
那老鸨嘴角溢出鲜血,竟是直接咬舌自尽了,原先以为她只对旁人很辣,没想到对自己亦是这般。
她嘴里混着血沫子说出来的最后一句话,让人听得不真切,似乎是“放过我女儿……”。
孟徽慎没想到这老鸨如此决绝,连忙命人控制住长史吴柯,防止最后一个和账目有关的人也自尽。
他转头对刺史说:“王大人,陛下在扬州曾有一段姻缘,我此行实则为景朝接回公主,不料恰巧遇到这样不守法度之人。”他转头看向地上的长史,道:“此人还得交给陛下亲自处罚,请大人容许我带他回盛京受审。”
王离在袖中暗自转动扳指盘算,脸上却谄笑着,连连道好。
在旁边观看的女子中,忽然冲出一人,跪在孟徽慎和王离二人身前,哀声道:“贵人们讨论的事,我们不懂,可是我们本就靠着桃花庵吃口饭,张妈妈若是走了,就像高楼没了支柱,我们又该怎么活啊!”
王离只是稀疏平常道:“按律法,卖身契收归官府,听从官府安排。”
江菱上前几步,作势也要跪下,王离连忙上去扶起她,连连道受不起公主这般大礼。
她不知怎得,又想起了当年为阿娘求药的时候,那些个对她避之不及的贵人,这身份一变,便是素来看不上她们的贵人,都要敬她三分。
心里堵得慌,又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必须要做些什么,她开口向王离道:“贵人……”
那王离连忙止住她的话,道:“公主这声‘贵人’当真折煞微臣,公主若是感念老臣劳苦,一声‘大人’便足够。”
她继续开口道:“大人,可否将卖身契归还给她们,还她们自由。”
王离面露难色道:“微臣自是想帮公主分忧,只是这贱籍到良籍之间限制严明,非特例不得改籍,这……微臣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连那温文尔雅的孟徽慎竟然也附和道:“微臣理解公主的善心,只是律法不可改,公主与清和姑娘如今已是特例。”
江菱张口道:“那还望大人能准许她们带些桃花庵中的吃穿之物,此事因江菱而起,江菱实在于心有愧。”
王离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了。
周遭不乏或嫉恨、或艳羡的目光,江菱看着张妈妈倒在地上逐渐冰凉的尸体,只觉得悲凉,她先前总以为只要张妈妈不在了,大家就能自由,应当是皆大欢喜的。直到今日,她才看清,这困住她们的从来都不只是一个张妈妈。
飞出了金笼的鸾鸟,这才意识到了,这世界本来就是一座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