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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春日游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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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安二年春,迎春凝清露,幽香遍晨雾,桃花庵华音阁内歌舞升平,似是去岁的风声鹤唳都化作云烟散了。
自平帝改元以来,虽盛京波及最广,扬州也并非没有影响,这桃花庵中有哭丧着脸来喝闷酒的,也自有喜上眉梢、春风得意之人。
妍丽的春花谢了又开,春景依然如旧,美人如是,那些贵人们,又何尝不是呢?
轮回于颠倒梦想,为色尘所困,是五蕴所铸之身不可逃脱的宿命。
江菱看着墙角的迎春,素手轻拨琵琶,是为一曲《霓裳》,华音阁正中去岁入了这桃花庵的姑娘们,正为明日的春日游园准备着。
曲子是欢快明媚的,舞蹈也是灵动非常,只是台上的人全不见一分喜色。今日盛放,只是为了他日叫旁人采去赏玩,最后再零落到泥地里,已知如是命运,却又不得逃脱,谁又能高兴得起来呢?
江菱因着年岁尚小,这次游园只需在一旁奏乐,可是若是再过四年,待到及笄,想来她也难逃此宿命。
是夜,烛火摇曳在诗文上,秦清和坐在江菱身侧难得无言。忽的,江菱感到手上一湿,侧过头去,才发现她坐在那里,望着窗外的高墙,无声垂泪。
江菱拿出手帕,本为她拭去眼泪,却不知怎得,自己也哭了出来。
“我一个人哭也罢了,怎么还惹得阿菱也哭了。”秦清和扯出一抹即为勉强的笑容,还想如同以往般打趣,却发现声音里还是夹杂着些许哽咽。
“姐姐,明日当真没有法子不去吗?”江菱虽这么问着,可是她自己也知道这完全没有任何可能。
秦清和看着她摇了摇头,又复看向那道高墙叹息道:“进来了就出不去了啊……”
江菱抱住她,泪水浸湿了她肩头的衣衫,这一年以来,一直承蒙她的照顾,自阿娘、时雨姐姐和师傅走后,这人世于她早已了无牵挂。直到遇到了她,她是挚友亦是老师,是她教会了自己那本诗集的后半册,何为家国、何为大爱。
若不了解,自然无有志向,浑浑噩噩一生也便罢了。可若是了解,无力为之,更让人困苦。
究竟何时能让业火焚尽世间枷锁,让笼中鸾鸟展翅?
秦清和揉了揉她的发顶,安慰着她,又像是安慰着自己道:“总会有一日,能出去的,总会有的……”
万物流转自有法则,白昼也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祈祷而停止到来,待到晨光散落到案台,只见她们二人依旧坐在案台前,眼眶通红。
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被猛地打开,张妈妈出现在门口,身上比往日穿得又华贵了几分。
她看向秦清和道:“走吧,跟我去梳妆,莫要误了时辰。”顿了一下,又道:“今日是好日子,我就不责罚你了,若是之后再哭成这样,让客人不喜欢了,什么下场,问问你旁边的江菱,她是知道的。”
江菱握紧双拳,气得浑身发抖,秦清和轻轻覆上了她的手,把她的手展开,让尖利的指甲莫要扎破她的手掌,然后看向张妈妈道:“清和知道了,现在就同妈妈走。”
秦清和慢慢站起身,忽然感觉手被拉住了,她回头便看到,江菱满眼哀伤地看着她,那眼神好像在重复昨晚说了一遍又一遍的“当真没有法子了吗?”
秦清和摇了摇头,将手抽了出来,随张妈妈一同走了出去。
似有一缕叹息碎在江菱眼前,她跪在地上,双手掩面,可惜眼泪早在昨晚流干了,如今只能用胀痛的眼睛看到一片漆黑。
真是太没用了,救不了阿娘,救不了时雨姐姐和师傅,也救不下来亦师亦友的清和……
江菱从前是不信神佛的,她总是想若是神佛当真有灵,必不会让三界如火宅、让众生受苦受难,可是人到走投无路的时候,也只能把飘渺虚幻的愿望寄托在虚幻的神佛身上了。
她跪在地上,将双手合十,在心中默默祷告道:“若是这满天神佛能赐予她让世间苦命人脱离苦海的神通,那她即使让业火焚尽此身,也在所不惜。”
…………
孟徽慎本想一路走陆路来扬州,见得河中早已冰雪消融,便临时走了水路,亏得这个主意,他来到扬州竟比先前预想的早了半旬。
淮河烟波醉人,两岸嫩柳萌发新芽,透过掩映的枝条望去,岸上人声鼎沸,似是恰逢盛会。
孟徽慎方在渡口驳船,那岸上便有乞丐头头便让衣着整洁的乞儿上前讨点恩赏。
孟徽慎不由惊讶这人眼光毒辣,为着陛下的命令他暗访扬州,自然打扮得朴素,混入平民百姓,那人却能一眼从众人中分辨出自己,若不是他还有要务在身,不然定当与他会会。
那乞儿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道:“今日春日游园,大好日子,贵人可否恩赐一二。”
孟徽慎掏出一两碎银放到他手上,道:“我并非为游园而来,请问小兄弟,可知这烟波里在何处?”
那乞儿见他出手大方,欣喜非常,连忙为他指路道:“贵人且往南行,离此处稍有些距离,约莫要走一个时辰才能到。那处自有牌坊,公子一见便知。”
孟徽慎点点头,连忙动身前往。
先是入了闹市,而后人烟渐稀,待路过迎春交相掩映处,便得见烟波里的牌坊。这里人家门口大多都有石狮子,想来应该住着不少权贵。
东侧第三户,孟徽慎按照皇帝给的地址,来到一处门前,那门口涨了杂草,石狮子也沾满了灰,像是久未有人打扫。
他抬手轻叩了几下门,开门的倒是个穿金戴银的、一同桃花庵老鸨一样满脸横肉的妇人。她看见来人麻衣粗布,连忙用手扇了扇,然后退后捏住鼻子退后几步,准备把门关上。
孟徽慎嘴角抽搐、眼皮跳了一下,连忙开口道:“在下奉家主之名前来寻一名叫‘妩娘’的女子,敢问……”
那妇人眼下闪过一丝错愕,不待他说完,就急匆匆地把门关上了。
待门关上,她连忙快步跑向内室,地上倒着个烂醉如泥、浑身酒臭的中年男子。
她把他从地上扶到椅子上,忧心忡忡地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喝酒!”
那男子眯缝着眼睛,打了个酒嗝,醉醺醺地道:“什么事急成这样?天塌下来不还有你那个姐姐顶着吗?多亏你那个好姐姐,咱们现在才能在这种好地方……喝酒喝酒……”
“妩娘!有人来找妩娘了!”
“妩娘?”他又灌了一口酒,脑子更加转不过来了。
那妇人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脸上的肉抖了三抖,道:“知道这宅子是谁的吗?是淮南王买给妩娘的!那淮南王篡位当了皇帝,他来找妩娘了!”
“这宅子不是你姐姐的?”
她叹了口气,眉头紧皱道:“你真当她那么好心送个这么好的宅子给咱们住?她大可以直接卖了。不过就是想来日东窗事发,把自己的关系撇清了!那人若是查到桃花庵,她只需要说是我们假借拜访她谋财害命,到时你我必死无疑!”
那男人大骇,好像突然清醒了,有些紧张道:“那该怎么办?”
她思索了一下继续道:“我虽然不知道怎么阻止那个人查到桃花庵,但是我知道怎么先下手为强。”她冷笑一声道:“那人方才来只问了妩娘,没问妩娘的女儿,说明他还不知道。妩娘的女儿可是只认识姐姐,不认识我们……没想到啊,当年劝姐姐赶尽杀绝,结果她非要贪图妩娘女儿将来能给她赚那么一两个子儿,反而给我们留了机会。”
那男人有些犹豫道:“只是他要是进这桃花庵寻到妩娘女儿,必得先遇到你姐姐,这该如何是好……”
“如果往日这便是死局,只是今日,是春日游园,这些姑娘们虽出不了园子,但难得能自由走动,姐姐得在台前招待那些熟客,顾不上她们,那自是我们的机会。”她转头看着那满身酒气的人说:“你便装作花楼里喝醉的客人,告诉他妩娘有一女,然后引他来这园子里,我自会引妩娘女儿去见她。”
…………
孟徽慎见那妇人眼神闪躲,便猜测到了其中必有隐情,于是连忙前往琉华街准备一探究竟。
日头正盛,孟徽慎也顾不得擦汗,紧赶慢赶地走向桃花庵,却见一男子醉醺醺地坐在路边,有些违和地大声喊着:“妩娘!妩娘!”
[好像……是专门说给自己听的?]
孟徽慎心下疑惑,却还是走上前,抱拳道:“这位仁兄,可是识得妩娘?”
只见那人眼中浮上一丝喜色,连连点头道:“那可是名动一时的美人儿,可惜了……”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然后迫不及待地说:“她等了一辈子都没等到恩客来接她,去年这个时候就死了,只留下个女儿,只留下个女儿,叫……哦对,叫江菱!如今也被拉去参加春日游园了,当真可怜。”
孟徽慎见他眼中喜色,心下疑惑更甚,可若是当真陛下与所爱之人的孩子流落花街,也是他所不愿见。
拱手道谢后,他便即刻前往春日游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