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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诗集与佩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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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开放的时间总是短暂的,短到连句叹息都等不及,待到仲春,各色的春花便溢满了桃花庵。
而今年春日张妈妈新带来的姑娘们,比这些花儿朵儿的更是要娇艳百倍。
她说红玉死后,这楼里的姑娘拿得出手的越来越少,也是时候该多种几株花,待到明年同一时候正好任那些贵人们随意采撷。
梨花无意争春,可这春日百花又怎能缺梨花一色洁白。
还未待江菱为母守完孝期,便被老鸨拉着和新来的姑娘们一同学艺。
江菱自然是千万般不愿意,可是再不愿意,身为浮萍,又怎能抵抗雨打风吹。
张妈妈领她和众姑娘一起住到了暖阁内,她也终于脱下了那身粗布衣衫,换上了锦缎制成的儒裙。若是先前,能得这么一件衣衫她必然是无比欢欣的,可叹金玉其表而金玉非其实,就像这桃花庵,再诗情画意的名字、再美若仙境的装潢,都掩盖不了里面的腥臭腐烂。
是夜,江菱坐在红木雕花的案台前,借着烛光一页一页翻着那本已经有些卷页发黄的诗集,那诗集并不厚,不过半个时辰半册就读完了。
当她翻开下一页的时候,同住的姑娘走到了她的身旁,轻声道:“我姓秦,名清和,今日还未曾和姑娘问好。敢问这诗集可是姑娘所编?”
江菱抬头,月色洒在那人周身,衬得她好似那月宫仙子,当真遗世而独立。
江菱摇了摇头,开口道:“我姓江,名菱,姐姐若是不嫌弃可以唤我阿菱。这诗集非我所编,乃是故人所赠。”
秦清和径直坐到了她的身旁,素手轻指那书上的内容,道:“这人笔迹清逸俊秀,定是风流人士。不知可也是这桃花庵中人?”
江菱看着这页上的写着“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是师傅给自己讲的最后一首,不由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秦清和一惊,不知自己无心一句话竟触动了她的情肠,连忙拿出手帕替她擦去泪滴,道:“清和不知各中缘由,冒昧问询,还望姑娘恕罪。”
江菱摇了摇头,声音也有些哽咽道:“无妨,只是故人如今早已同所爱相会极乐,想必那里应当是无病无灾、万事顺遂,只是尚在俗世里的人难免伤怀。姐姐指的那首,是他同我讲的最后一首,可惜他只同我讲了半册,这后半册,江菱或许毕生都无缘再学了。”
秦清和从她手中接过诗集,小心翼翼地往后翻了一页,道:“若是阿菱不嫌弃我才疏学浅,我可以略作讲解。”
待江菱点头,她便缓缓开口讲解。
从仲春到夏末,她们白日里去那金碧辉煌的华音阁学那些个讨好贵客的技巧,晚上就在这方案台上燃一支烛火,共阅诗词。
这后半册,同前半册的缠绵悱恻不同,大多是写着报国之志的律诗歌,末了,抄录了一首长诗。
这首诗写至“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一处时,笔迹一改飘逸风流,反而笔力遒劲、力透纸背。
秦清和看着这句话,有些怀念道:“家父在世时也常常同我说这句话。”但是说到一半,她又长叹了一口气,道:“家父当年得中榜眼,也曾在盛京打马游街、自有一番凌云壮志,后被任命为谏议大夫。苏家式微,张家一家独大盘踞蜀中、朝中之人也多为其门生,百姓除了应纳之税还要多纳三分进献张家,蜀地刺史上书参奏……”
她顿了一下,原本清冷的面庞闪过一丝愤恨和不甘,冷笑一声道:“朝中之人皆噤若寒蝉,独父亲与一二挚友附议,奈何圣上昏聩,不辨忠奸,清正之士皆遭贬谪,父亲终究郁郁而终。”
她看着江菱道:“世道何其不公,该堕入阿鼻之人端坐高堂,而心存善念之人,却不得言语。”
江菱握上她的手,却不知如何安慰她,如今世道,朝中与桃花庵又有何不同?若是可以,她也希望张妈妈即刻堕入阿鼻,永世不得超生。
秦清和紧紧回握住江菱的手,道:“阿菱,若得遇明主,准我入那高堂,我必将肃清奸臣,还百姓朗朗乾坤。只可恨我身为女子,连从军都不可得,只能入这花楼,寻求一方安身之地。”
江菱看着她眼中燃起的烈火,比传说中的南海明珠更加明亮夺目,她忽然感觉似见鸾鸟振翅。
可是鸾鸟仍被囚困于金笼,振翅欲飞,又难脱枷锁。
烛火散落下的阴影在书页上跃动,窗外月光皎皎,案前两个少女相顾无言,可一切却又不言而喻。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安得”在先,是无奈,可此执在心,终不能忘、终不能忘。
…………
一叶落,可知秋,终年人流如织的琉华街自入秋后便人声渐稀,可知天下时局,应有动荡。
近卫副统领王奋本为统领张进安插在淮南王李玄阵营的棋子,执棋人视棋子为掌中玩物,却不料被棋子反将一军。
王奋借密报之名夜访张进,张进不疑有他,邀之于书房共商要事,却不料王奋抽出佩刀,将其刺死。夺得令牌后,王奋借统领之名号令禁军把守宫门,又携亲信囚禁武帝李炜及各宫妃嫔,迎淮南王及其亲卫入宫。
淮南王令南营苏氏旧部备守宫门,以防有变。
南山王母妃贵妃张氏察觉异动,于禁军赶来承乾宫前,密令婢女从寝宫密道出宫,急传消息。
南山王闻宫中异动,大怒,遂携城中张家势力东营军、北营军入宫勤王。
两军于皇城外对垒,血染渭水,一时难分胜负。
局势胶着之际,长孙将军携本应驻守边关的龙骑军从北面杀入,奇袭南山王主力北营军。一时南山王腹背受敌,败局已定。
近卫副统领王奋于残局时匆匆赶来战场,斩得南山王首级,于大明宫献至淮南王前。那头颅双目圆睁、聚着怨气,献血从脖颈处蜿蜒至武帝鞋前,染红了锦缎上绣着金龙纹样。
张贵妃死死盯着自己儿子的遗骸,大张着嘴,嗓子却像是被堵死了一般,发不出一分一毫声音,只是泪痕混着那艳红如血的胭脂,从眼角蜿蜒至那雪白纤长的脖颈,再滴落到地上的尘埃中。
“母后因你谗言,被幽禁凤仪宫足足九年,今日你便以命来偿吧。”话毕,他便不再看张贵妃,抬了抬手,王奋便一刀斩下了她的头颅,献血喷涌而出,腥气弥漫在殿中,令人作呕。
今日红颜,他日枯骨,又有谁能想到,宠冠后宫九年的贵妃竟然落得如此下场。
武帝起身起身,气得浑身颤抖,走到李玄身前,抬起手直冲李玄面颊。
李玄毫不费力的擒住了他的手,道:“父皇难道还以为,我仍是当日稚子,无力还手吗?幼时,您为着贵妃没来由的刁难,给了母后十大板,我抱着您的腿,求您饶过母后,您却一脚踹开了我。”
李玄带着恨意,把那早已如枯槁一般的手的骨节捏得嘎吱作响,道:“我本无意于太子之位,只想等您属意的南山王继位,便带着母亲去扬州颐养天年。”他咬着牙,一字一句,似是要把这些年的怨气都倾吐出来,“可是,为什么要动苏家!我表兄抗击匈奴捐躯沙场,舅父也为景朝鞠躬尽瘁,满门忠烈,满门忠烈啊!况且您明知道母后根本就不可能施巫蛊之术,为何还要任凭旁人攀诬于她!”
武帝抽出手来,摇了摇头,难得慈爱的看着他,道:“君子六艺、各派典籍你悉已通晓,可你太过于感情用事,帝王制衡之术,你却是连皮毛也未能参透。张家所行之事,我自是知晓,可你以为苏家就没有吗?今日的你和昔日的我,并无分别。”
王奋忽然跪至李玄身前,将尚在滴血的佩刀举过头顶,也不顾那鲜血弄污了双手,径直托献至李玄面前,仿佛胜券在握,道:“淮南王,不,陛下……”说至此处,他嘴角泛起一抹轻蔑的笑容,却反而将头垂得更低,身姿愈发恭敬,让人无从察觉这抹笑容,接着道:“迟则生变,还望陛下莫要忘记此行目的。”
李玄从他手中接过了佩刀,架在武帝的脖子上,道:“若是以不辨忠奸托词为帝王之术,那我倒是想送您一句,疑心生暗鬼。心如明镜,若明镜染尘,则所视皆染尘,拂去尘埃,方能见诸本性。”
武帝忽然大笑出来,那苍凉的笑声在宫殿中盘旋了一圈,又回到他耳边,嘲笑着他这失败的一生。
当年他依靠苏家扶持上位,说不感激是假,但说不忌惮疑虑更是假,故而他扶持了张家,这便是他以为的帝王制衡之术。
苏家一派大多清流,若是有贪官污吏,也会被苏丞相率先料理,可他却选择对此视而不见,一意孤行扶持张家与其对垒,造就了朝内党同伐异。后又贬谪苏家大半数官员,使张家势力如日中天,朝中忠良不敢言,百姓有苦无处诉。
泪水滴在佩剑猩红的血渍里,很快就融了进去,随后是大大小小的血珠喷涌而出,他这才正视了这个他忌惮了一辈子的长子,用嘶哑的声音道:“吾皇万岁”,话毕便阂上了浑浊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