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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红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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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宁三十一年,严冬过后,便是万物复苏的立春,琉华街中的柳条也开始抽出嫩芽。
“阿娘,绣品我拿给门卫大哥去卖了些钱,这衣服我来洗吧。”江菱从掩口咳嗽的妩娘手中接过木盆,熟练地捣洗起来。
妩娘轻抚了一下女儿的头发,喃喃道:“等你爹爹来接咱们就好了,等你爹爹来接咱们就好了……”
阿娘自去岁冬日大病一场后,虽然如今是勉强能下地走路,可是精神是大不如前了,即使已经立春、万物复苏,阿娘反而越来越沉湎在那个自己素未谋面的爹爹用谎言编织的梦里,每天清醒的时候就念叨个不停。
江菱幼时也是有所期盼的,盼望着外面的一束明亮灯火能照亮桃花庵这个潮湿阴暗的角落,盼望哪个贵人能推开这个茅草屋生蛀的木门,说他是自己的爹爹,让自己和阿娘能吃顿饱饭。
直到去岁阿娘病重,她才发现这些不过是自己和阿娘的妄念。
外面那些贵人看到他们,和看到路面的野狗没有区别。明明都是人,却偏生还要有个高低贵贱,何其不公,何其不公!
[若是爹爹真想来接我们,那他自然早就来了,不会等到阿娘重病,不会等到我已经八岁……]
江菱转头,看到阿娘一边咳嗽不止,一边痴痴地注视着桃花庵正门方向,话在嘴里打了个转儿,又被咽回了肚子里。
其实阿娘早在去年就已然油尽灯枯,不过是靠着这游丝一线的执念,才吊着一口气,点破她的美梦,何其残忍。
江菱叹了口气,说道:“阿娘,虽然已然到了立春,外面尚且有些寒意,阿娘身子还没大好,先回屋歇息吧。”见妩娘不为所动,她又道:“若是身子骨不好起来,还怎么等爹爹回来接咱们呢?”
妩娘这才回过神来,点头称是,然后颤颤巍巍地回了屋内。
江菱等妩娘歇下了,才继续捣洗起衣服,她往前弯腰的时候,被腰间的钱袋隔了一下,那里面是守卫大哥今日还给她的十枚铜钱。
那日,多亏那位小公子相救,阿娘才能活下来。可是她后来细想,才意识到那位小公子的衣服破了几个洞,鞋子一大一小也并不合脚,并非有钱人家的少爷,他不过也是流落在琉华街的可怜人之一罢了。
所以等阿娘病情稳定下来,她也得空做了些绣品换钱,她从中拿出十二枚铜钱,两枚答谢守卫大哥,另外十枚托守卫大哥若看到有位粗布麻衣、腕上有朱砂色莲花胎记的小公子,务必把这钱给他。
然而如今已过一季,守卫大哥还是没有见到这样的人,今日便把这十枚铜钱还给了她。
江菱出不去,也无法亲自去寻,只得每日祷告,愿神灵庇佑,那菩萨心肠的小公子能万事顺遂。
日子还是日复一日地过着,阿娘身子渐渐好了起来,也能拾起力气和江菱一起做些绣品,除了她还是每日不停念叨着“等你爹爹来接咱们就好了”,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波澜不惊的日子。
嘉宁三十一年秋,桃花庵人气日益鼎盛,故而新来招来了一批小厮,这向来人迹罕至的马棚竟然也有了个专门为达官贵人牵马的小厮。
那人身姿清逸,不像是个小厮,倒像是个读书人。
近来还有件新奇事,向来只在暖阁里住着的花魁红玉不只是起了什么兴致,也时常来这马棚。
那红玉当真是美极,肤若凝脂、眸似桃花,顾盼之间眉目流转生辉。
江菱很喜欢这位花魁姐姐,欣赏美人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她每次来总是会给江菱带些点心。
初见那天,她红裙翩迁摇曳,见到独自浣洗衣物的江菱,走上前去蹲在了她面前,丝毫没顾及那一匹值千金的织花锦缎沾上了泥沙。
她纤细的手指在江菱眼前摇晃了几下,好奇问道:“小娃娃,我从未见过你,你怎会在这桃花庵里?”
江菱被她下了一跳,结巴道:“我是妩娘的女儿。”
“妩娘?张妈妈和我们说只当她死了,没想到被安排到这里了。”她红唇一勾,那笑容竟要比芍药还要艳丽三分,“是个傻子,放着好好的花魁不做,非要信男人那劳什子的鬼话。”她的笑容似乎带着一丝忧愁,“不过我也是个傻子,沾上爱这个字,连那孔圣人和释迦都要成为傻子的。”
她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和你小孩子家家说这些也不懂,你且等着。”话毕又起身而去。
不到一盏茶时间,她又回来走到江菱身旁,用艳红的丹蔻替她擦掉了脸上的一小块灰,说道:“诺,给你的。”
那是一包用油纸包着的桂花糕,香气浓郁,江菱从没见过这么好吃的糕点。
她用满是补丁的衣角擦干净手,犹豫着,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接过来,又担心这只是达官贵人的羞辱。
红玉轻轻托住她的手,把桂花糕放了上去,“给你的你便拿着,犹豫个什么劲儿。”
江菱连忙道谢道:“谢谢贵人。”
红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喊我——‘贵人’?”她笑得更加张扬,可江菱不知怎得竟从中听出了一丝哀怨,“我哪里是什么贵人,不过区区浮萍。我叫红玉,你之后便叫我红玉姐姐吧。”
自那日起,红玉总是常常来这马棚,而她每次来,总是不忘给江菱带上许多糕点。她坐在那吱呀作响的板凳上,翘着二郎腿,偶尔捏起一块点心,兴致勃勃地看着诗集,而江菱在一旁或捣洗衣物、或刺绣,偶有闲暇的时候,也会和红玉学着认几个字。
再后来,那看马棚的小厮,也凑了过来。他似乎和红玉早就相识,熟稔地坐在了红玉身旁,为她和江菱讲解诗词。
红玉唤他玉郎,江菱称他为师傅。
那本诗集涉猎甚广,从情情爱爱到国仇家恨,从飘逸的字迹中依稀可以窥得写下此集人之文采飞扬。
说至“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时,江菱看着诗词,她师傅看着红玉,红玉则羞红了脸,装作若无其事地看向一旁。
嘉宁三十一年冬,初雪。
红玉依旧是红衣翩迁,抱着个炉子兴冲冲地跑了过来,喊道:“玉郎,玉郎!快些过来,我要抱不动了。”
玉郎急忙放下手上的活计,急匆匆跑过去从她手上接过来炉子,“怎生想起来搬炉子来了?”
红玉神秘一笑,指了指手上的包裹,“你且把这个搬到阿菱她们住的地方。”随后蹦蹦跳跳地跑向正在屋子旁绣花的江菱,兴冲冲地道:“阿菱,吃过烤红薯没有?把你娘也喊出来,今天来尝尝。”
是夜,琉华街的灯火不愿越过高墙照进这偏僻阴冷的马棚,可此处却有自己的炉火摇曳。
炭火噼啪作响,今日,连妩娘都难得有些精神气。
红玉紧贴着玉郎,看着炉火怀念道:“幼时家里极为贫寒,女子即使元日也吃不上一口红薯,唯有邻家的也不甚富裕的读书郎常常翻墙给我送来,最近不知怎么,想念得紧。”
妩娘看着她,笑道:“当年张妈妈总和我念叨,有个姑娘的客人请说请吃山珍海味,佛跳墙、金丝鸭掌这些名贵菜品随意选择,那姑娘只说了句‘还烦请来一道烤红薯’,让客人好生扫兴。”夜风吹过,她掩口轻咳了一声,继续说道:“想来那就是红玉姑娘吧。”
红玉看向身侧,道:“这山珍海味,吃多了也腻味,如今竟是怎么都比不过这道烤红薯了。”
玉郎在火光点亮不到的地方,握紧了红玉的手。
江菱不懂他们的弦外之音,只是闻着平日吃不到的红薯发出的甘甜气味,肚子咕噜噜地叫了起来。
红玉笑了起来,“光顾着说话了,都忘记阿菱肚子里还住着小馋虫。来吃吧。”
红玉拿红薯时,被烫了一下,那玉郎连忙从她手里接了过来,一块一块掰开,吹了吹,才递给她。
江菱也有样学样,把红薯掰开,吹好递给妩娘,道:“阿菱见师傅对红玉姐姐极好,所以阿菱也要对阿娘好。”
众人听着稚儿天真的话语,都忍俊不禁。
妩娘笑道:“阿菱还年幼,你师傅对红玉姑娘,和你对阿娘,是完全不一样的感情。”
江菱眨眨眼睛,眼中依旧懵懂,但是她似乎通过那炉中跳跃的烛火,见到了去岁街上相见的菩萨心肠的小公子。
炉火渐渐熄灭,江菱还年幼,便早早去歇息了,炉边只剩玉郎、红玉和妩娘。
红玉从怀中拿出一袋碎银,递给妩娘。
妩娘连忙摆手道:“红玉姑娘,妩娘多谢姑娘善心。只是妩娘也干过这行当,明白这楼里姑娘都跟鲜花一样,只能在盛放的时候能有几分收入,这一分一毫,都是不易,我怎能收下。”
红玉拉过她的手,不由分说地把袋子塞进她的手中,道:“姐姐,先别急着拒绝,且听我说。”她牵起玉郎的手,注视着他的眼睛道:“前日加上玉郎的工钱,我已攒够了赎身的钱,玉郎是短工,并无卖身契在这里。我们如今还有些积蓄,等到元日,我就赎身,随玉郎同往盛京赶考。”
她握住妩娘的手,道:“只是我们一走,你们在这楼里的日子可能又要难过下去,我很喜欢阿菱,把她当成我的亲妹妹,一点心意,就收下吧。”
妩娘终于点了点头,反握住红玉的手,“红玉姑娘大恩,妩娘无以为报,唯有每日求告神佛,祝姑娘万事顺遂。”她顿了一下,又看向桃花庵的正门,好像看向了数年前的自己,道:“祝姑娘与玉郎君,喜结良缘,恩爱不疑。”
玉郎揽住红玉,目光坚定道:“在下陈玉琢,必不负梁家时雨,幼时誓言,毕生不忘。”
誓言如烈火,是焚尽自身枷锁,还是自身?
所有的答案,都深藏在流逝时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