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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弱和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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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的青石板因多年失修显得凹凸不平,缝隙间积着几滩陈旧的污水,微风一过,夹杂着些许土腥气息。抬头望去,城墙的瓦片已经破损得七零八落,偶尔能看到几处新补上的痕迹,却显得与旧砖格格不入。墙边斑驳的痕迹述说着岁月的侵蚀,仿佛这座城池也在风雨飘摇中艰难维系。
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脚步匆忙。大多数人身上穿的衣物朴素简单,许多衣角处还能看见用不同颜色的布头缝补过的痕迹。布料粗糙陈旧,有的甚至被磨得发白,风一吹,隐约还能看见衣缝里透出的破洞。一位中年汉子提着一篮子鸡蛋,衣袖上补丁叠着补丁,皱巴巴的裤脚沾满了泥巴,却也无暇顾及。他目光焦急,似乎还要赶着去集市上换些碎银。
路旁的茶摊上,几个衣衫褴褛的百姓围着一壶清汤寡水的茶水小声交谈着,神情中透着疲惫。一个老妇人蜷缩在茶摊的一角,手里紧紧攥着几个铜板,嘴里念叨着什么,仿佛在为家中的下一顿盘算着。
不远处传来阵阵书声,路过的书院大门敞开,几个少年正背着破旧的书袋进出。有些少年双脚穿着明显不合脚的布鞋,鞋面上被缝了好几道线。书院墙头的红漆斑驳脱落,露出干裂的木头,匾额上书写的“勤学堂”三个字,因年代久远已被风雨磨得模糊不清。
温酒望着这一幕,不禁心生感慨。她的目光落在那些专注听讲的学子身上,他们衣衫褴褛,神情却满是认真,仿佛将这书院看作唯一的希望。书院的学费或许不多,但对于这些穷苦百姓来说,哪怕一两银子也得掏空家底,才能让家中最有希望的孩子走进这扇门。
她想起曾听闻的传言——若能夺得魁首,进入国子监,便有机会得到如欧阳辞先生这样的名师教诲。而欧阳辞,国子监的名师,那些年他的一句话,便能影响一个学子的未来。然而,能进国子监的学子寥寥无几,而有的人,却一出生便注定拥有这一切,什么都不用争不用抢,便可轻松获得别人终其一生都不可得的资源。
温酒的目光微微下移,看向书院门外那位候着的老人。他虽满脸风霜,可身上的长衫显得格外宽大,脚下穿着和那些书生不同的靴履。
那妇女双手抱着一只破旧的竹篮,里面装着几个粗面馒头,时不时抬头看着书院内,眼神中带着期盼,似乎那是家中唯一的希望。
温酒的思绪仿佛被眼前的景象牵引,渐渐回到了自己年幼时的记忆中。那时的她不过六七岁,尚不懂权势与利益交织下的人情冷暖,却已经隐约觉察到了一些不寻常。
她记得,每到夜深人静,礼部那些自诩清正的文官便会悄悄登门。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手里提着沉甸甸的木箱,表面上写着“藏书”两个字,却被父亲吩咐家仆抱进书房时格外小心谨慎,连轻放时的声响都让人心跳加速。
她曾经好奇,偷偷趁人不备,爬上书房的窗台朝里看。
那些文官一个个陪着笑脸,弓着背与她的父亲交谈,语气谄媚,神态卑微,而父亲则面无表情地坐在椅上,偶尔端起茶盏抿一口,话不多,却总是几句话便让对方连连点头,满脸赔笑。
这些藏书,倒是父亲的最爱。温酒记得,那些人总是这样开头,一边说着,一边殷勤地打开箱盖,露出里面层层叠叠的书卷。可父亲却并不会翻阅,只是随意扫了一眼,嘴角扬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等到那些文官离开,她才有机会悄悄潜入书房,打开那些所谓的“藏书”。然而,她看到的并不是诗文经典,也不是什么稀世孤本,而是被整齐地挖空的书册,里面塞满了黄澄澄的金子、闪闪发亮的银锭,甚至还有几沓子写着数目字的银票。那些厚厚的书皮,只是掩盖真相的幌子罢了。
她目光停留在那一箱箱的“藏书”上,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她终于明白,那些人千辛万苦将这些东西送来,不是为了让父亲看书,而是为了家中长子的仕途,为了争取一个官位,为了那世人眼中高高在上的“功名”。
“我们家小子虽不敢说出类拔萃,但也愿为朝廷效力,只求大人提携。”这些话她听过不止一次,每一次都伴随着那些人的低眉顺眼和父亲的淡然冷漠。
然而,真正走进考场的,又有多少人能靠“十年寒窗”改变命运?
温酒想起那些年每逢春闱、秋试时,街上背着书袋、身影瘦削的学子,他们眼中燃烧着炽热的光芒,将读书当成唯一的希望。然而,他们不知道,有人早已未进考场,便轻轻松松铺好了仕途。
这些学子夜以继日地苦读,为了一纸功名,倾尽了全家的积蓄。家中母亲日夜纺织,父亲下田耕作,只为供他们一份文房四宝的花销;家里再穷,也要挤出几两银子给孩子买几本书、备些盘缠,寄希望于他们能金榜题名,为家族带来荣耀。
可是,他们不曾想,这世界的敲门砖从出生那刻起便已定型。
什么寒门出贵子?温酒心中苦笑,那些读书人或许能成为状元、成为官员,但在这大厦之中,他们不过是被大手安排的一枚棋子,而那些真正的魁首、权贵,早已决定了局面的走向。
她的目光从记忆中收回,看向眼前街上的书院,那些青涩学子进出书院时的背影。目光坚定却步履疲惫,与当年的那些藏书箱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她不由得轻声自语自嘲。
温酒垂下眼眸,心中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街上熙熙攘攘的人们,大多奔波劳碌,只为填饱肚子,勉强维系生计。他们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夜以继日地干活,只为攒够那一点点银两。然而,那些银两,最后不是用来供孩子读书,就是要花在为家里男子娶妻的聘礼上,哪怕吃穿都勉强凑合,也要为这些“正事”留下些积蓄。
到头来,他们挣得再多,几乎都会被耗费在看病上。
有些人拼尽全力,也不过苟延残喘;有些人,只因生在好时机,却拥有所有。温酒心中不禁叹息,目光落在那些匆匆行走的身影上,仿佛看到了这座城中每个人背负着的沉重命运。
耳边依旧萦绕着学子们铿锵有力的读书声。这声音仿佛与街道的嘈杂形成鲜明对比,书院里是希望的种子,而街道上的人们则在日复一日的奔波中,显得麻木而疲惫。
前方,几个挑着担子的汉子正在叫卖,脸上布满风霜与汗水。他们肩上的担子摇摇晃晃,担子两头挂着的商品显然因久经辗转而显得陈旧——有的是些风干的腌肉,有的甚至是旧布条拼成的衣物。温酒注意到,其中一名汉子一边叫卖,一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腰,显然是挑担子太久,身子已经吃不消了。
在他旁边,坐着一个卖豆腐的老太太,头上包着一条泛黄的布巾,满脸皱纹像刀刻一般,手指已经变形得不成样子。她每叫卖一声,声音都带着沙哑和疲惫,偶尔停下来抿一口旁边陶碗里的冷水,却不敢停得太久,生怕错过了一个潜在的买家。
温酒的目光再次扫向街边,那里的每一个摊位、每一张面孔,似乎都在述说着他们自己的故事。一个穿着打满补丁长衫的男人蹲在地上,手里握着一只破旧的算盘,正仔细地算着收入与开销。算盘珠子“哒哒”作响,他的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干脆抹了把脸上的汗,叹了口气,把算盘收进怀里,低声自语:“又要缺钱了,明儿还是得去借点。”
借钱。这两个字让温酒的心微微一颤。
她忽然意识到,这些街上的百姓,或许没有几个能真正不欠债地生活下去。孩子读书的费用,家人生病的医药费,甚至只是婚丧嫁娶的基本开销,都足以让一个家庭陷入长久的贫困循环。
一个读书的学子,背后是几代人的辛劳;一个男子娶妻的聘礼,会被女方家庭用于供家中的弟弟读书;而一个病倒的亲人,却能轻易压垮整个家庭。温酒心中感慨万千,越想越觉得压抑。
她脑海中却浮现出刚刚在皇宫里看到的那金碧辉煌的景象——那些金柱、那些雕龙的案几、那些镶满珠宝的屏风……每一样都价值连城,而这里的百姓,却连几贯钱的茶水都要细细盘算。
“这世间的差距,当真是残酷得令人心寒。”温酒在心里叹息,忽然觉得胸口一阵发闷。
不知不觉马车经过今是明股,传来阵阵吆喝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侧头一看,是一家典当行,门口排着一条长队。队伍中,大多是衣衫褴褛的百姓,有的提着包袱,有的抱着一只破旧的陶罐,还有的甚至只带了一块布头。温酒听见他们的交谈,有人想当掉祖上传下来的簪子,有人拿着家中唯一的几件首饰,还有人带着破损的器具,试图换点碎银来豪赌一把。
她的目光在那队伍中停留片刻,心中更是五味杂陈。典当行的老板坐在柜台后面,目光精明锐利,嘴角挂着冷漠的笑意,不急不慢地翻看着那些当品,每一件都用挑剔的眼神仔细端详,偶尔摇头低声说几句,把那些失望的穷人赶出去。
这就是他们的生活,不管是谁,留给他们唯一的出路便是“赌”一把,方可跨越阶级。
温酒放下窗帘,心中苦笑,却又忍不住思索,这些人为了活下去,已经失去了太多,甚至连活下去的盼头都显得那么微弱而脆弱。
而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马车轻轻晃动,沉稳的车轮声伴着外头街市隐约传来的吆喝声,形成一片若有若无的背景音。车内,温酒安静地坐在茶几旁,目光垂落,神色中透着些许复杂的情绪。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与某段记忆对抗。
谢祈安懒散地倚靠在软榻上,手中的折扇轻轻摇晃,眉眼间带着一贯的从容与漫不经心。然而,他的目光不经意间瞥过温酒,眸色稍稍一凝。他察觉到她那细微的情绪波动,便放缓了扇子的动作,似笑非笑地开口:“夫人这一路看的好生沉浸,怎么,是怕本侯会继续消遣你吗。”
温酒抬眸瞥了他一眼,脸红的串到了耳根,话语间却透着几分疏离和慌张:“我不过是看路上景象有所感触罢了。”
谢祈安轻轻笑了笑,手中折扇一收,敲了敲掌心,语气带着些许玩味:“哦?夫人不如具体说说,看到了什么令夫人触景生情的画面?”
温酒的手微微一顿,目光却依旧落在手中的茶盏上,语气平静:“城中与宫中相比,倒也谈不上繁华,百姓的日子清苦,甚至为一点微末的希望拼尽了全力。我不过是感慨,人与人之间的起点,差得太远了些罢了。”
谢祈安唇角微扬,目光深深锁住她,声音低沉,透着几分揶揄:“这起点差距,夫人当真是今日才看清楚?”
温酒的心微微一颤,却没有抬头,手指继续不动声色地摩挲茶盏边缘,轻声回道:“我看得清,只是想到过去的事情,不免心中多了些感慨。”
谢祈安的目光愈发深邃,他低头轻笑了一声,折扇倏地打开,扇动几下,随后懒懒地靠近几分,低声道:“不妨说来听听,本侯倒想知道,夫人的过去。”
温酒终于抬眸,与他对视,目光诧异而后克制。
谢祈安挑眉,脸上的笑意加深几分。他放下折扇,手指轻轻点在茶几边缘,似在随意地敲击,却又像是一种隐秘的节奏。他盯着温酒,带着戏谑。
温酒不动声色地别开目光,却无法摆脱他幽深的注视。那双眼睛像是将她看透了一般,令她隐隐有些不安。
谢祈安见她难以言喻,忽然轻笑一声,声音低沉:“夫人倒是悲天悯人得紧。”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不过,夫人这副神色,是在责怪我方才那番话?觉得我提倡弱民、愚民之术,太过残忍?”
温酒抿了抿唇,没急着回答,只是微微垂下眼睑,手指不自觉地收紧袖口,心中似乎在与什么挣扎。谢祈安见她这副模样,唇角的弧度愈发冷了几分,语气却依旧带着淡淡的嘲讽:“夫人何必掩饰?你心中若觉得我残忍,大可直接说出来,我谢祈安从不避讳听真话。”
温酒抬眸,目光直视他,语气依旧平静,却透着一丝克制的冷意:“侯爷既然让皇上看清民心,不顾虑这些百姓,可这世间之人并非生来就该被束缚在低处。”
谢祈安冷冷一笑,目光幽深如古井般毫无波澜,却带着几分讽刺:“夫人感慨归感慨,可想过他们真的需要改变吗?阶级自打从他们出生起就定型了。弱者无权只能做奴隶;强者就算掌权,到了朝代更替下场便是入狱问斩。这世道本就如此,愚民也好,弱民也罢,哪怕是强者,他们所需要的,不是自由,而是控制。”
温酒被他这般冷酷的话语震住,愣了一瞬,随即反驳道:“侯爷此话未免太绝对了。若人人都有机会向上,为何不能试着改变?”
谢祈安的笑意愈发冰冷,他将折扇轻轻搁在膝盖上,目光如刀般直视她:“机会?夫人觉得,契约交易的本质是什么?钱庄的印子又是为何存在?如果这世上每个人都是聪明人,每个人都有改变命运的能力,你觉得这些东西还会奏效吗?”
温酒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些,心中震动却又无言以对。谢祈安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股刺入骨髓的寒意:“夫人想靠契约交易或钱庄的印子赚钱,前提是——他们愚昧,他们贪心,他们短视,才能接盘。如果人人都通透如你,他们会任由你操盘,赚他们的钱?”
温酒的心微微一颤,面色渐渐变得有些复杂,她想辩驳,却一时哑口无言。
谢祈安看出了她的挣扎,唇角的冷笑更深了几分:“别说赚钱了,就算你真有一天带兵谋反,想要改变他们的命运,又如何?这些被奴役惯了的人,事不关己时便袖手旁观,自保时便出卖恩人。你让他们做出头鸟,他们敢吗?”
温酒的指尖微微颤抖,她觉得谢祈安的话太过冰冷,却又让人无法完全反驳。他仿佛洞穿了人性最深的弱点,每一句话都像刀子般刺进她心中。
谢祈安微微俯身,靠近她几分,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压迫:“就算把他们凝聚起来,一人发一个兵器,他们都不会用这个武器去反抗那些权贵,他们只会身处底层,同类之间自相残杀。”
温酒的目光微微闪动,抿紧了唇,却终究没有出声。谢祈安红着眼,声音带着无情的冷笑:“你以为皇上不明白他们吗?只不过他坐在那位置,需要我以谏言的方式来点破这点,这样文官便会在史书上参我一笔,后生所见历史,皆言他慈悲,而我会是个千古罪人。”
马车内一片静默,温酒的心情复杂而沉重,她的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却始终没有再开口。
“至于你救助的素素,她现在或许感激你,但等到有一天,你带她亏了本钱,或者没能继续帮她,她第一个埋怨的,依然是你。因为他们习惯了依赖,习惯了软弱。本就是弱民、愚民,夫人以为他们能懂得感恩吗?”谢祈安顿了顿,微微侧头,瞥了她一眼,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夫人若不认同我的话,不妨继续救人继续帮,看看这些人最终能不能改变你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