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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存在 ...
阳明在今晨出门前,难得主动地和宋湜提起一件事。
“小黑没事之后,我会帮妈妈离开。”阳明趴在自己的桌上,手指扣着一本教材的边:“我想了办法,你听吗?”
宋湜很高兴他居然还有和他商量的时候:“你说。”
“住持说季连青还有两周就要回去,所以我借助易容和她见面的时间还剩两周。”
嗯,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不过怎么总感觉由阳明说出口怪怪的。
宋湜想了想。
......违和之处在于,一个对遗弃自己的母亲如此依恋,又对一只见面不久的小猫充满关怀的孩子,对季连青给的好处反而一直照单全收,也不见说要主动回报之类的,反而更趋向“利用”。
宋湜默默把这个词划掉。不是他对自己的直觉不自信,只是这字眼不管是用在七岁小孩还是现世佛上都不太合适。
呵呵,仔细想来,所有的事情都是季连青上赶着的吧?
而且,小黑变成现在这样,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他发心不正,拿出来弥驮灵这种东西。
宋湜接受了违和感:“所以你想怎么做?”
“那里不是她的家。平常没人和她说话,来客人也不许出门。”阳明闭上眼睛,陷入回忆,“但有几次,‘父亲’会带她去寺庙。”
此地民众修佛者众,从南归寺的兴盛可见一斑。
宋湜想起什么:“所以玉坠子是你父亲买的吗?”
阳明:“不。”
孩童稚嫩而毫无起伏的声音叙述着出人意料的事实:“妈妈说,那是她的妈妈留的......我是她的孩子,所以她留给我一个。”
偶尔妈妈会有心情格外好的时候。
家里人都外出,她唱歌时自在一些,把从前不感兴趣的、压在衣柜深处的书都拿出来晒太阳,自己坐在旁边,寻到哪本顺眼就拿起来翻几页。
看到入迷的时候,连阳明走过来都不知道。抬眼,看见小孩手里端着一个热水壶,姿态笨拙地替她把喝干的水杯蓄满。
她弯起眼笑:“好孩子。”
阳明听到夸奖,抿唇点点头。
也许是那天阳光太明媚了,妈妈的笑容从没有这么温柔又真实过,她继续在说:“我送你一个礼物好了......”
美好的回忆就像含在嘴里的糖果,甜够一小段时间就够了。
阳明继续汇报他的计划:“去哪个寺庙,我不知道。但父亲是听她意思的。”
“嗯?”
“求子,是要看妈妈的意愿吧。”阳明说,“我让她来南归寺看看。她来了,就可以看到住持。住持最好说话的。我会求求他,让他给妈妈一个电话,买张车票......”
他简单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妈妈却先一步来到了南归寺。
在她对面,男人跌跌撞撞爬起来,上前想拉过女人手臂,口中试图安抚:“我们回去说好不好?”
女人避过他,手擦过眼眶的泪。
她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男人预感会发生什么,焦急间声音不由更大了点:“你想做什么?你要走是不是?我说过了,你家里没人让你回去......”
女人捂住耳朵:“这里不是我家,我为什么不能回去?!”
周围有人从她的话中听出什么,复杂的目光落在男人身上。
南归寺的盛名在外,平日里不仅有附近居民,还有众多奉名的游客。
人群中,有妇女面露同情之色,低声议论;几位老者眉头紧皱,口中念念有词;还有一些年轻的游客满脸好奇,拿着手机,又因为身在佛堂,不敢明目张胆地拍摄,
男人受不了目光,顿时浑身气焰一消,注意力放在了和人解释身上。
“她精神不太好的......我是她家里人。”
就在此时,女人手伸进了外套里袋。
她的手指微微颤抖,脸色略显苍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决然的神情。
终于,她掏出了一张黄色的纸。
阳明在看到那张纸的下一刻,原本的忧怯消失,毫不犹豫地从佛像身后冲了出去。
他速度极快,带起一阵轻微的风声。周围的人群被阳明的突然出现惊得倒吸一口凉气,惊呼声此起彼伏。
“这孩子怎么回事?”
“他要做什么?”
留在原地的季连青只来得及触摸到他的衣角。
手凝滞在空中,尔后不在意地悠悠收回。
女人一时不察,被阳明抢过手中写经纸。
只是,契约已带上血迹,熟悉的文字密布其上。
契约的血红文字自然地流入神识,阳明几乎是瞬间意识到上面的内容。
他愣了愣。
女人讶异间认出他,面上带起惊骇,像是青天白日见了恶鬼,尖叫一声,手脚并用地离阳明远了几步,然后才跌跌撞撞站起来。
“你怎么——”
你怎么活着。
怎么还出现在我面前?
阳明说不出话,手中飘逸美丽的朱红色生物却散发出微光,似乎获得了额外的生机。
宋湜看着它马上要破纸而出了,忙说:“阳明,把契约扔下!”
他差点忘了、差点忘了关于契约最关键的一步!
契约成立,最后一步还需定契者在现世佛前参拜,求其一瞥,见证契约。
如此,业力方可超脱俗常的因果轮回,寄托在一纸契约上。否则,契约不过是一纸空文。
而小黑与弥驮灵的契约之所以能成功,不仅仅是因为弥驮灵的胃口好......
还是因为阳明读到了契约的内容。
宋湜想通这一点后,霎时间浑身发凉。
所以,季连青知道这一点吗?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阳明有些六神无主,没来得及明白宋湜话语的意思,契约已经被反应过来的女人抢过去。
他力气比不过,就这么伫立原地,呆呆地抬头看向女人,脑中思绪如乱麻般纠结缠绕,他怎么也想不到契约上的内容竟然是......
这孩子依旧是那么黑亮的眸子,面庞比寻常小孩消瘦,嘴唇紧抿,不安让他纤薄的上眼皮颤动着,仿若在诉说着什么。
最初的恐惧烟消云散,女人和阳明对视,手指攥紧契约。
阳明没有读出女人眼里的情绪,因为女人已经转身,毅然走向了那尊沉默高大的佛像。
她大概是准备按照给她契约之人的意思,在佛前叩首参拜的。
只是。
已经不用了。
女人感受到手中契约发热,疑惑低头,红艳艳的弥驮灵已经飞出,绕着她盘旋几圈。
它的光芒渐趋温暖,后来变得灼热。
这一只似乎要更加明亮一些,尾须花纹繁丽,嵌了宝石似的。
而在她身后不明真相的人群,只觉女人站立的地方刮起莫名的强风,狂风肆意拉扯着人们的衣角与发丝,刮得人不住偏头躲避。
风过之处,一些细微的石屑被剥落,扬起在空中。供桌上的香炉被强风撼动,香灰纷纷洒出。原本整齐排列的烛火剧烈摇曳,火焰被拉长、扭曲。
闻声带人赶来的住持被强风逼退,勉力睁眼,却怎么也看不清佛堂中央的景象。
只是眼花缭乱之间,觉得穹顶上的壁画好像也被风吹动了。
金身罗汉或坐或立,掩藏在靛青祥云间。烛光跳动,祥云化雨,彩墨绘就的鲜花生出果实,天人衣襟飘飘,将果实摘下,身姿绕过簇拥盛开的千瓣莲花。
而那些原本静止于壁画之上,歌唱的、喜悦的,生在光明美满之地的人们,齐声歌唱起来。
声音比先前僧人的诵经声更有穿透力,常人细听几句便头晕目眩,难以承受。
不久,歌唱声愈发大了,竟异化成难以言明的嚎哭。
转瞬间,莲花凋零,果实脱落,天人落下泪水,歌声如来自地狱的哀号,饱含无尽痛苦与绝望。
宋湜观此景,心惊道:这是惊动了【净土】吗?!
阳明站在原地,对萦绕室内的哭声与歌声置若未闻,任狂风将发丝吹乱,强光刺入瞳孔。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女人单薄的背影,那因契约内容而起的,无人在意、无人拾起的悲伤被抛下,他迈步向前。
若他想,无物能将他阻退。
宋湜仍在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怎么会有这么大阵仗?”
若他没记错,弥驮灵判断契约是否成立,有一个重要的原则是罪业与夙愿需得以匹配......
就比如小黑,再世为人不是了不得的愿望,它的前生估计仅是凡人,虽难说修了善缘,但也不至于罪大恶极。
而面前这个女人,不管怎么看,也只是凡人而已。非要说,最大的过错是将违背自己意愿的孩子丢弃。
但这真能到惊动净土的地步吗?
“她的确没有大的罪过。”耳畔,温柔的声音响起,“但她许的愿望是。弥驮灵认可,真佛也已见证,便是如此。”
“放屁,”宋湜想也不想地反驳,“这算哪门子罪业?完全是因果倒置!”
他说完,意识到什么。
回神,自己并没有跟着阳明走向女人,反而稳稳当当,以属于自己的躯体站立,身边季连青嘴角噙着笑意,毫不意外的目光和他对视。
季连青先是问:“你怎么在这?”
“你似乎一直缠着那孩子。”他慢慢地补充,“是想阻止什么吗?”
宋湜风中凌乱,徒劳地装傻:“你在说什么呢,听不懂......”
季连青认识他?还一直知道自己的存在?
这,这太不讲道理了,怎么谁都能察觉到他。
难道自己先前念错了经决,此行其实是时光旅行吗?!
季连青见他如此,又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
很快,他不知从宋湜脸上的哪个角度找到线索,面露恍然:“似乎不是‘现在’的你呢。”
这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宋湜背脊发凉,后退半步,决定先离开季连青的视线。
而他还没来及规划撤退路线,原本肆虐的狂风倏地停下了。
那萦绕不绝的诡异嚎哭也徐徐平息,久违的寂静降临,宋湜望向原先的风暴中央。
供桌上的东西被尽数掀落,阳明不翼而飞,徒留女人独自站立。
她安然无恙,只是面带茫然,回身,看见站在一起的宋湜和季连青。
开口,似乎要说些什么。
然而。
咔啦。
佛堂宏伟的天顶出现一道裂缝,天光泄下几束。
咔啦啦。
不远处的建筑接连轰塌,却并没有人声惊叫。
因为原本存在的人众都消失了。
下一秒,正准备向他们走来的女人也消失不见。
咔啦啦啦——
眼前的画面卡顿,闪烁。
一切生机、呼吸、色彩渐渐萎缩,至彻底消退,落入某个深不见底的深渊。
残留的壁画上,属于“佛”的部分开始消退,宁然端坐的身影融入天光,只留下越发苍白的鲜花和不知所措的天众。
季连青依旧站在他身边,投来饶有兴致的一瞥:“你知道契约上的愿望是什么吗?”
“我的‘孩子们’,永远不要存在过。”
不是死亡,是永远不要存在......
阳明没有存在过?可那是“觉桄”啊。如果佛没有存在过,就不会有寺庙、不会有住持、不会有僧人也不会有络绎不绝的香客,更不会有一个有“佛”存在的世界的过去与未来啊?
就连他也不该存在了。所以。
宋湜觉得,季连青应该是在胡说八道。
他说:“骗人。就算真是这个,弥驮灵也实现不了吧?”
季连青看他如此,竟笑出声来:“你想到哪里去了?阳明只是觉桄众多分身的一个,没一个分身不会毁天灭地的啦。顶多......”
宋湜瞪大双眼。
面前的季连青说着,在逐渐变成废墟的寺庙中,躯体也开始消弭了。
季连青毫无惊惧,甚至带着诡异的满足,在宋湜惊疑不定的眼里,毫无道理地笑着。
“顶多失去一个叫做‘阳明’的孩子而已,”他柔声说,“不过,其实我很好奇,弥驮灵给出的条件是什么?可惜我是看不到了。你若有心,回去后把那张契约——如果还‘存在’的话,找来仔细瞧一瞧吧。”
*
叽叽叽——
吱吱吱吱——
好吵。
宋湜睁开眼。
是天空,灰暗的,棉絮般的云朵悠悠飘浮。
他似乎躺在一堆毛茸茸的东西身上。
那堆东西外皮有些潮湿,散发出古怪的热气。
他闻着觉得这味道不太美妙,不禁微微蹙起眉头,动了动身子。
随后意识到什么,头皮一麻,摸上粉色衬衫空荡荡的口袋。
他应该已经脱离花瓣创造的“结界”了,对吧?
所以,他的花呢?
这可不能丢啊......
恰在此时,一只吱吱叫个不停的小东西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极为贴心地用嘴叼来一个物件。宋湜接过,看见是完好无损的花瓣,脸上出现如释重负的笑。
他珍重地把花瓣放回原处。
然后挺着僵硬的身躯,强迫自己视线下移,辨认出这一堆毛茸茸、湿乎乎,不停吱吱叫的东西是什么。
老鼠。
细尾尖嘴,如假包换的,数不清的老鼠。
宋湜很想两眼一翻晕过去,但他支撑住了,好险没有尖叫起来。
他在结界度过再久,于外间也不过短暂的瞬息。
就在这短短的一瞬发生了啥?!哪里来的老鼠把他敲晕了运到这......等等,他双手抱在胸前,为了避免接触到更多的老鼠,凭借着仰卧起坐般的毅力,艰难地坐起身来。
视野随之开阔,出现了天空和老鼠以外的东西。
连绵不绝的山峰,山顶没入白气。他和一堆老鼠在狭窄的山谷间移动,边上是潺潺小溪,清澈见底。
石缝间生长出枝繁叶茂的小树,叶片翠绿,枝干不时拂过水流和老鼠的皮毛。
这是哪?
宋湜想跳下鼠群,一时间没找到下脚的地方,好不容易找到空隙,一脚下去没注意,把一只汁水淋漓的老鼠踩扁了。
他默哀片刻,把脚收回去,决定放任自流了。
好累......心好累......看风景好了。
云真白,树真绿。
他没来由地想:阳明真的消失了吗。
想完失笑:就这么信了季连青的话?说不准他回到南归寺的遗址,还能找到阳明的小房间呢。
他面色垮下来。
阳明的房子,看大小和方位,似乎正是存放佛像的那间。
但记忆中的小床、书桌,那个小孩一一堆放好的书本都不见了。
任何人都不会在里面找到生活的痕迹。
这一切如果是梦就好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让什么变成梦。
如果世界上一定要有虚假和真实的区别,那让他变成假的好了,不,说不定这个世界也是假的?正所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说到底,真真假假有那么重要吗?
他宽慰自己。
然后又一次回到了那个问题上:阳明真的消失了吗。
一声格外嘹亮的叫声划破天际。
宋湜在胡思乱想中回过神,前方领头的几只老鼠停下了,身后的老鼠由于惯性,纷纷撞上它们肥硕的屁股,“吱吱” 的叫唤声此起彼伏,紧接着又被后面的老鼠撞上,一时间乱作一团。
宋湜:“......”
吱吱叫唤、浩浩荡荡的老鼠大队停了,一只只皆肃穆地坐立原地,黑豆似的一双双眼睛齐刷刷地凝望一个方向。
宋湜顺着它们的目光望去,溪流汇入一方湖泊,水面飘着几朵淡蓝色的花。湖泊中央鼓起一个石包,上面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它舔了舔爪子,见宋湜一脸呆愣。
“小黑?”宋湜不确定地喊它。
小黑狭长的眼睛望向他。
“虽然不知道你为何能直接唤出我尊名,”小黑身后的尾巴高高竖起,从石包跳出,轻巧地走向宋湜。
老鼠们自动避开,摩西分海一般,为它让出一条通道。
“但你想叫就叫吧。”
宋湜和它对视。
他觉得自己有点魔怔了,连小黑让一堆老鼠把运他来的理由都没过问,反而先忍不住脱口问道:“你认不认识阳明?”
小黑莫名其妙地说:“什么羊?不知道。你和你那个朋友不是让我找‘常少谙’吗?”
它这一句话,仿若一盆冷水,瞬间将宋湜从魔怔中浇醒。难以置信地说:“你们真找到了?”
小黑微微歪了歪头,似乎对他的怀疑有些不满,大言不惭地说道:“你不信我?不信我还找我。”
宋湜:“没有、当然没有......所以常少谙在哪里?他还活着吗?”
小黑转身,留给他一个瘦骨嶙峋的背影。
“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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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三次繁忙(期末连环考)中,顺便理大纲,蠢作者精力不足,本月更新暂缓 这本一定会写完TT 你的阅读是我最大的动力^^么么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