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分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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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和弥驮灵定契约的故事，宋湜听过很多。
猫和弥驮灵定契约的事故，宋湜只见过眼前一起。
常言道，罪由心生。
只是猫的灵智不如人，若说今生罪孽更是不知从何谈起，如果偷吃了几粒剩饭、几条小鱼就算罪业，那这世道对猫未免太严苛。
那只追逐小黑的大耗子不惧猫威，却忌惮人声，在屋内搅出一片狼藉后，便迅速从窗口逃窜而去。
小黑还沉浸在恐惧和背上的刀伤中，瑟缩在墙角发抖。
在它身边，写经纸幽幽闪烁，绘制弥驮灵的朱红色笔墨与血液相融，初始尚有色泽差异，转瞬便难解难分，彼此交融。
片刻之后，纸面上原本空白之处，渐次浮现出一行行形状奇异的字符。
宋湜还未来得及仔细辨读，阳明已抢先一步惊慌地抓起契约，稚嫩的双手颤抖不已，拼尽全力试图将其撕碎。
宋湜未曾料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连忙出声：“阳明，撕不得！”
“我知道！但它让小黑......”阳明话到一半，戛然而止，眸中泪光闪烁，手上的劲道愈发加大，指尖都因用力而泛白。
奈何孩童的力量终究有限，阳明最终未能如愿撕毁契约。
那弥驮灵悠悠飘然而出，于半空中盘旋数匝后，稳稳落在角落瑟缩的小黑额头上。
小黑翠绿色的眼睛凝滞了，在弥驮灵散发的金光中，它那双澄澈明亮如玻璃的眼球，竟流露出一种奇异的、仿若人才有的神情。
转瞬之间，金光陡然暴涨，阳明被迫紧闭双眼，一滴清泪顺着脸颊滑落。
宋湜抓心挠肺：“这契约真能成？到底写的啥？一只猫能有什么愿望、什么罪业？”
阳明喃喃地说：“前生罪业。再世为人。”
他说得简短，回答的顺序也和宋湜问的相反，搞得这朵心眼缺失菩萨眷属一时愣神。
他反应过来后，想：这弥驮灵如此荤素不忌吗？前生罪业也能算数的，难道就不怕消化不良？
此话被弥驮灵听了到底不好，宋湜把话头咽下去，只说：“看、看不出来小黑除了吃还有这想法......”
光芒逐渐暗淡，阳明没再理会喋喋不休的宋湜，费力睁开眼，先是看到一地的血肉残骸。
他瞳孔震缩，毫不犹豫走上前去，洁净柔软的双手捧起残骸中央鲜血淋漓的骨架子。
大约是皮肉刚刚剥离不久，小黑周身尚未变成记忆中的深褐色，呈现出夹红带白的浅黄。
残存的血肉挂在骨头上，尾端不时有成分不明的液体滴落。
那双翠色的眼睛向外突出，变成浑浊的青色。它应该是痛苦的，此时却只剩微弱的喘息，连嘶吼都发不出来了。
宋湜猜测，这大概便是弥驮灵在短暂权衡后得出的 “条件”，
而小黑连拒绝的能力都没有。
面对眼前可怖的场景，阳明好像没有恐惧心似的，只是不停地自责：“对不起、对不起。”
“......是我带你来的，是我要接过契约的。都该是我的错，对不起......”
小黑在他掌中一动不动，他的泪水越来越多，或许他被丢弃那日，都没流下这般多的眼泪。
宋湜心情复杂，他向来不擅安慰人，想劝慰也不知从哪个角度劝好，只能干巴巴地说着 “别哭了”之类的句子，
随后在这弥漫着血气的寂静之中，半是悲痛半是疑惑地想。
阳明方才阅读契约上的文字不过半秒，却瞬间理解其意。
再宿慧深厚，也难以做到这地步吧？但若不是依靠阅读，而是凭借神识深处的知觉，那一切便说得通了。
上一个能这么做的，好像是某位真佛的分身......
好巧不巧，那位真佛最为人所熟知的化身，正是那尊安置在低矮房子里的破落佛像。
所以这就是他最开始明明借助的是佛像，却反而“阅读”着阳明过往经历的原因吗？
宋湜心中虽觉荒诞，却也不禁浮想联翩。就在此时，屋门处传来一阵轻微的动静。
季连青倚在门框之上，瞧见眼前的景象，眉梢一挑。
很快，那漠然夹带戏谑的神情转化为讶异，他关切匆忙地走上前去，和声问道：“怎么了？”
*
季连青说，和弥驮灵的契约已成，没有逆转的道理。
不过，小黑虽已奄奄一息，但让它生命延续，不是没有办法。
他对事故起因没有多问，也没再提让阳明签订契约的事情。
仿佛在事故发生后的短短片刻转了性，又开始不求回报地为阳明出谋划策了。
深夜，南归寺闭门谢客。
阳明的屋子尚且亮着灯光。季连青坐在儿童桌椅上，姿态略显别扭地在一张空白的写经纸上书写。
“明早八点，将小黑放在宝殿供桌上，”季连青边写边说，“用香火点燃这张纸，在佛像前叩首三次。
那时候佛堂人虽多，但只要你动作快，不会有人注意到。”
阳明腿上放着被擦拭过的小黑，坐在自己的小床上。
“让它继续活下去是好事么？”宋湜忍不住问。
如果阳明说的不错，小黑来生可以应愿为人了。
阳明摩挲着小黑因困倦而阖上的眼皮，宋湜能感知到他内心的些许波动。
不过片刻，阳明原本不安的脉搏渐渐趋于平缓，神色也变得坚定起来。
“我不能替它做决定。”阳明摇头。
宋湜：“那你？”
阳明：“对它来说，弥驮灵已先让它获得与人相当的灵智，它醒过来自会决定继续‘此生’还是去往‘来生’。对我们来说，来生不能做对今生见死不救的理由。”
宋湜无言。
该说不愧是如他猜测的“真佛分身”吗？七岁有如此思悟，大概是常人难以企及了。
阳明仿察觉了宋湜的一丝念头，嘴角泛起浅淡的笑意。
“你到底是谁？”他突兀地问。
“嗯？”一边的季连青似乎没听清，转头看向阳明，清俊柔和的眉眼带上疑惑，“什么？”
他当然疑惑，因为阳明这句话不是对他说的。
真正被问询的宋湜一时语塞，故作高深地回应道：“与你有缘之人。”
阳明心中多半不信，却也未再追问。只是轻点了点头，转而对季连青说道：“没什么。”
季连青把写好的写经纸递给阳明，刚刚还佯装世外高人的宋湜定睛一瞧，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阳明。”
阳明静候他下文。
“有古怪。”宋湜说。
季连青交代完，就很有边界感地离开房间，临走前留下一堆花花绿绿的糖果。
阳明站在门口目送他走远，才回复：“看到了，他写的是契约的内容。”
“他想干什么？”宋湜对季连青的每个行为都充满怀疑，但又偏偏每个都找不到原因，搞得人十分焦躁，“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宋湜头脑风暴了半晌，突然想起来之前毫无根据的猜测。
弥驮灵在契约达成后才能吞食罪业。而在此之前，契约本身承载着类似“交易平台”的职责，将一个人的所有业力存储其中。
如今小黑还活着，再世为人的愿望还没有实现。契讲究有来有往，故而此刻尚不能称之为【达成契约】，小黑的业力依旧留存着。
季连青最初目的是这个吗？真佛分身的业力......
那如今的情况，可能会让他失望了。
宋湜想知道更多信息，道：“阳明，让我看看后面的内容。”
阳明依言照做，看了又看，却不能像之前那样马上理解纸上的内容。
宋湜则越看眉头越紧......很好，那墨迹的每一个转折都让人迷惑不已，他也看不懂。
“这是哪里来的鬼画符？”宋湜不惮于把季连青往更黑暗的方向猜想，“邪术？一定是邪术，邪术我们当然看不懂。阳明，最好不要照他的做。”
“你觉得他是坏人。”阳明结论。
“没错，就是坏人。”宋湜肯定地说，“好孩子，别听坏人的话，也别做坏人让做的事情，更别吃坏人给的糖果！......阳明？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阳明仿若未闻，拆开一颗季连青留下的糖，这次是夹心软糖，比之前的都要甜一点。
“他没骗我。”
宋湜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你不是挺聪明的吗？这点古怪看不出来？谁会无缘无故对你这么好？”
话一出口，他便觉失言，赶忙补救道：“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阳明：“骗人的话，我能看出来。”
宋湜叹道：“哎呀，事到如今别说大话了。”
“你是真心为我考虑，我也知道。”阳明话语平和，隔着衣衫，摸上心口的笑脸佛，“你是觉桄吗？”
这孩子说起现世真佛名讳，随意非常。
惊得宋湜对心中某种猜测越发笃定，声音谦虚地放小了点：“不可妄议。”
傻孩子，这是你自己。
“看来不是。”阳明略显失望，又抛出一个猜测，“那你是万姻？”
宋湜吞吞吐吐：“我只是祂后院一朵荷花。”
“一朵花吗......”阳明轻声呢喃。
*
清晨八点，阳明在宋湜絮絮叨叨的阻拦声中，踏入佛堂。
佛堂极大，穹顶高耸，天顶壁画倾泻而下，歌者、天人、荷花与菩提树环绕彩云与皓日。
供桌和佛台离参拜的地方隔了快十米。阳明个子小，趁无人留意，沿墙角悄然溜至金面佛像后方，将小黑放在果盘边上。
果盘中堆满色泽艳丽的苹果，更衬得小黑的躯体灰败。
一晚过去，它的外皮变成了记忆中的深褐色。
眼前场景，与宋湜最初所见别无二致。
阳明手持香火，点燃写经纸，随后虔诚叩首三次，继而起身。
他的动作有条不紊，却看得宋湜心中不好的预感愈演愈烈。
罢了，罢了。
事到如今。
宋湜苦劝无果，只好努力让自己想开一点：
这可是觉桄的分身？虽然年纪小了点，但也不至于被季连青蒙骗吧，应该。
就在阳明起身的下一秒，纸张燃烧所产生的青烟袅袅升起，带着某种奇异的荧光，环绕在供桌的小黑身边。
小黑身体开始抽动，狭长的眼睛轻微睁开，下颚不住颤抖，神色间满是痛苦。
不久，眼中落下泪来。
阳明看着看着，心绪激荡，即便季连青早有说明，还是犹豫地想上前去安抚。
而正当他准备迈步向前时，胳膊被身边人迅速地拉住了。
回过头，季连青不知何时站在阳明身后，无奈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会被发现的。”
阳明也意识到这一点，往堂前看去。诵经声已经响起，香客越来多，他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安稳地站在原地。
季连青看他懂事，称赞道：“乖。只要等......”
他话还没说完，不远处人群中发出惊呼。
阳明和宋湜皆是心惊，以为有人瞧见了小黑，然而，接下来响起的是一个女人的悲泣声。
那女人的声音分外熟悉，她喊：“别碰我！”
在她面前，被用力推开的男人绊倒在门槛上，他先是环顾四周，在众人各异的打量之下涨红了脖颈，恼羞成怒地喊道：“......疯婆娘，有什么事非要这个时候！”
女人神色凛然，胸口因剧烈喘息而起伏不定，眼眶中蓄满了泪水。她凝视着对面的男子，片刻后仿若连站立的力气都已耗尽，双膝跪地，掩面放声痛哭。
膝盖与坚硬的地面相触，发出“咚”的一声，身边有人不忍看她如此，意欲将她搀扶起身。
她却放下手，开口对男人说：“我就是等到今天来说。”
女人眼中决绝的神色让人一愣。
她偏头，望向堂中央那尊高大的佛像，音量略微降低：“今日就在佛前把事说清楚好了。”
宋湜透过阳明的双眼，终于看清了女子的面容，以及她脖颈上与阳明一模一样的笑脸佛吊坠。
那女人是阳明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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