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许卿》秋来入画

29、今生最恨

　　这一声‘阿川’立即让我与他二人梦回当年，两心相悦、相濡以沫……

　　“容姐姐，你真的是容姐姐！”

　　沈景川身躯一震，挣扎着扶床站起，却因虚弱不堪的身体而承受不住，轰然跌倒在地，顾不上身上的疼痛，他朝我伸手，似乎是害怕我会在下一刻消失，想要将我抓住，“你还活着容姐姐，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

　　说着说着，他苍白的脸上也淌下两行泪来，深情地注视着我，犹在梦中。

　　我立于离他不远的地方，并未上前搀扶，我的身体僵硬无比，脑海中前世的记忆及涌上心头的种种悲痛如山般压着我，动弹不得。

　　“阿川…你可还记得当年京城小雪，你我在雪景中的初见？你那时候傻傻的站在原地看我，知道我走近，你才后知后觉地红了红了脸，你那时说第一次见到像我这般好看的人。”

　　“我与你有缘，青梅竹马、日久生情，到后来喜结良缘，恩爱不疑。”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犹记当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你向我许下誓约，永不相厌、永不相离。”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我早该想到的，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天家凉薄，哪有真正的情深意重？”

　　此时的我已泣不成声，语气骤然变得狠厉，用尽全身力气吼道：“只是你恨我怨我也罢，为何要抄我王家满门？就连我父亲都是被你冤枉、下令斩首示众，受尽侮辱、泼尽脏水而死！”

　　“武将被冤，尚且难以自保，何况我父亲这样的文臣？凡尘俗世，生死为大，我父纵再位高权重令你忌惮，请他告老还乡便是，你为何一定要让他死？为何？！”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容姐姐，我只是、只是想让你更依赖我，如果王丞相不在了，你就只剩下我了，那样你就会一直在我身边！”

　　沈景川疯了似地解释，尽管大病初醒、体力不支，掉在地上的他还是用力向我爬过来，脸上尽是悔恨与对我的眷恋，“都怪江复！是他、是他让我那样做的！是他想除掉王丞相！你相信我容姐姐，你信我…噗！”

　　许是情绪太过激荡，他呕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瞬间染红了明黄色的寝衣，脸色也更加苍白，但他却已经顾不上了，只直勾勾地盯着我，期待着我的怜悯。

　　或许，这时候的他已经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吧，即便我现在说希望他跪下来求我，他怕是也会答应下来。

　　我知道他中的毒已经深入骨髓、神仙难救，我不禁发出一声嗤笑。

　　只是我的情况也不比他好上多少，从方才开始我的腹中便不间断地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剧痛，我险些没站稳，伸手扶住了一旁的柱子才勉强站立。

　　察觉到已然不妙，我依旧努力坚持着说完。

　　“从前的某日，你笑着看我，说若人生只如初见，那该多好，我只笑着回你，那句诗本意是叹离别的，怎么就好了？不曾想，一语成谶，你我的结果终究只能是生也离死后别，而我不得善终！”

　　“阿川，你曾说爱我，可当初你我落得那般结果，你究竟是爱我，还是恨我啊？！”

　　我满脸心痛，如泣如诉。

　　“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我爱你、我真的爱你啊容姐姐！你相信我！”

　　沈景川不停地解释，当初他与我之间的结局他又何曾想到过，明明、明明他是爱她的啊！他针对王家只是因为王丞相势力太大，为了巩固王权不得已才要除掉他，但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让她受到牵连。

　　当年的冷落也只是因为是她先开始的啊，他只是想要让她一辈子都只能待在她身边，她却觉得他无情无义、恩将仇报，她一点儿都不懂，明明他那么爱她！

　　沈景川两只手肘撑着在地上向我艰难靠近而来，他仰着头盯着我，又笑又哭的，像疯了似的，在爬到我面前后，他满脸希冀地抬起手想要拉住我，“我怎么会恨你呢，容姐姐！”

　　我神色渐渐收敛，目光淡淡地俯视他。

　　“可是你知道吗，阿川，我恨你啊…”

　　沈景川身体陡然一震，双眼顿时变得无神，似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惊吓一般。

　　前世父亲死后，我的精神状态一直不稳定，不是在深夜里痛苦，便是在宫里斯里歇底地砸东西，想要借此让沈景川念在最后一点情谊的份上来见我、来向我道歉、忏悔，但他一直没来。

　　直到我终于绝望，心如死灰，他听闻我不再闹后，才踏入我的殿中，高高在上，一副冷漠的胜利者模样。

　　在那一刻，我甚至在想，他是不是想要借此来‘驯服’我，原本一直都是他对我百般在意呵护，如今他当上了皇帝，手上的权力令得他变得扭曲，在我与他之间的关系里，他想要成为绝对的主导者，所以，他开始了对我的伤害和羞辱。

　　我看穿了他的冷血与高傲，不再对他有所期待，即便他来我也是冷面以对，一言不发。

　　那种人，不配让我假以颜色。

　　“为什么…？”沈景川双眼迷茫，呆怔地问道。

　　他实在太自负、太傲慢了。

　　或许前世直到我死，他都以为我那时候的冷淡都不过是因为心中的高傲、不肯向他低头，或许他从未想过我是真的恨极了他。

　　“我以为你会一直爱我，为什么变了呢...为什么？”沈景川一下子哭红了脸，像个被抛弃的孩童似地用力抓着我的衣角。

　　我轻笑一声，缓缓蹲下来，如前世恩爱时候的那样温柔地抚摸上他的脸，他很是受用，像被安抚了似的不断地轻蹭我的掌心。

　　“我当然爱你了，阿川…我说过的，我会一直爱你，可是你呢？”

　　“我当然也爱你了！容姐姐！”沈景川仿佛回到了当初满眼都是我的样子，听到我的话，他开心不已，与前世我死前看到的冷漠样子判若两人。

　　我轻轻皱起了细眉，唉声叹气地幽怨道：“你说你爱我，可是明明我死了，你却不来陪我…我真的好伤心啊，阿川。”

　　“我、我当然会去陪你了，容姐姐。”沈景川犹豫了会儿后，笑着答应下来。

　　他果然傻了。

　　此时的我已然麻木，在他欣喜之时，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抬起手用了最大的力气，蓦然啪地一声甩了他一巴掌。

　　就像前世的某一次，他对我的质问感到不耐烦时，气急扇了我一巴掌那样。

　　清脆的巴掌声在殿中响起。

　　沈景川的脸上很快浮现出红色的巴掌印，他被打得偏过头了，接着目光呆滞地转回来看向我，接着神色一震，他从未见过我这般冷漠又绝情的面色，忽然惊慌不已。

　　“容姐姐…”

　　“我与你说过，阿川，只是说是没有用的。”我淡淡说道。

　　许是我的冷漠太过陌生，沈景川呆呆地看着我，表现出讨好的样子，道：“那、那我怎么做，容姐姐才会相信我？”

　　“你去死吧，沈景川…”

　　我最终还是说出了藏在心里已久的那句话，“把你的皇位还给三殿下吧，那本便不该是你的。”

　　纵然依旧面无表情，我的双眸却因为千疮百孔的心，以及涌上来的酸楚与痛苦而再次淌下两行泪水，咬死了下唇，直到口中弥漫开腥甜的味道。

　　我扶着旁边的柱子，弯下腰来，强行忍住腹中传来的剧痛，深情又怨恨地看着眼前几乎是跪在我面前的男人，回忆翻涌，心脏抽痛，我带着恳求和恨意地开口。

　　“阿川，去死吧，求你了…”

　　......

　　我已经不记得方才离开时沈景川的神情了，只知道我最后一句话道出来的时，他那近乎绝望的眼眸，仿佛一下子没了生机。

　　毒素已然在沈景川体内深入蔓延，再加上如今遭受这么大的冲击，他应是距离死期不远了。

　　当然了，或许，离死不远的人除了他，还有我。

　　我拖着疲惫不堪、痛到颤抖的身子刚刚踏出清宣殿的殿门，虚弱地靠在殿前的大柱上。

　　我抬头仰看上方空旷暗沉的天色、以及从云间稀疏洒下的初冬天光，因为强忍剧痛而流下的太多汗水，伴随着脸上未干的泪痕，在这时折射着微光，为我苍白的脸色增添了稍许的光彩，令我看得更像是生人。

　　空气冰凉。

　　如同魔怔了般，我闭上眼，缓缓微笑，身上诸多枷锁与仇恨在这一刻解开，我如释重负，却也…油尽灯枯。

　　方才那一场对峙里，被刺痛与重伤的人又何止沈景川一个，我的心，已经碎得永远无法再拼凑了。

　　我的下身疼痛不止，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从刚才开始，就已经有一股股的血液正在流出，渐渐染红了我的裙子，落在大殿门前，而随之而来的，还有浓烈的血腥味。

　　不管是心上，还是身上，我都已经痛到麻木，再次睁眼，我的手撑着柱子，浑身像是被抽空了气力，我的视线开始模糊、发黑。

　　我低头看了看身下已经弥漫的血迹，我在心中哀叹一声，坦然接受。

　　前世的回忆如回马灯一样在我脑海中一一闪过，喜、怒、哀、乐，如浮云过眼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沈景川，你终究不是我良人，前世所遇所发生，便当长醉浮梦一场，再不相思，再不相念。

　　心中绷紧的最后一根弦终是断了，我的手一松，整个人轰然倒下。

　　临昏死前，模糊的视线里，我看到的那一眼，是从天上飘动的片片雪白，还有…白雪雨里，沈景川惊慌失措向我奔来的身影。

　　啊…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