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三章 吉梦维何 ...

  •   九层鎏金塔钟缓缓停格向辰时,太后坐拥着一只团白乌顶的狸猫儿,日色渐高,斜飞进朱窗坠在猫尾,亦鎏上一层暖而绒的金。

      於灵训惯常徐徐梳理着猫的毛发,只是眼睫压了压,笑问女侍:“是哪几个糊涂的当差,浑误了皇帝和皇后的时辰。”

      话时外头热闹起来,菟菟和道琴已然立在廊下。

      一双小儿女心里没底,谁也不肯先向前迈步,面对面打理着仪容,这个替那个揩汗,那个为这个扶冠。又耽搁了一歇,菟菟才决心握住道琴的手,两人掌心的汗顿时腻在一处,深深对视一眼,才强作镇定地入了殿。

      菟菟对这位姑母并没有太深的记忆,意达木更名灵训并嫁入中原时,她尚未在茫茫原野上降生。

      只是成长的年岁里,偶然有谁会提起她的早慧与胆识,最近又囫囵晓得她杀伐果断的前缘,心里是畏大于敬——但她终究是自己的姑母与母后,菟菟定了定心神,循着嬷嬷教的规矩,束在大大的吉服与礼数中,同道琴一板一眼地三叩九拜下去。

      “儿道琴、儿於菟,拜见母后,愿母后福泽千秋,长乐无极。”

      道琴掌心菟菟的手打着颤,他自己分明也怕,这会偏要担当起来,话音比菟菟倍儿利落、响亮。紧接着又重重叩首,再直起身时,额角已磕出了一个红印,他被震得发懵,“嘶”了一声才缓过来疼劲。

      菟菟伏在地上,掌不住轻轻地笑出了声,又连忙止住声息,连耳坠都随着身子抖了抖。

      太后同菟菟父亲的姐弟情谊颇深,因而在先帝沉疴之际,便早早借谕将他从稽胡调回,近日又在议婚时几度召了菟菟父母入宫。那时她便想,菟菟是否同她的母亲一样眉宇含愁,像化不开的岚霭似的,但此际面对着座下一张烂漫鲜活的稚面,不由亦笑:

      “恩和图如,你很像你的父亲。“

      菟菟听不出话里的褒贬,但望着姑母展颜,大约也舒了一寸心。

      只是道琴弄的这一声动静,又吸引了太后的注意,命身旁的檀因亲自扶起,话里半是苛责,“陛下,你身旁站着你的妻子,你不再是总角稚儿,更不该如此。”

      太后的声音更沉了三分:“陛下如此,想来是太傅教导不周、宫人看顾不全……”

      道琴抿了抿唇,他心中自有一番计较,奈何阻在喉头,却不敢托出。只是无论拧起的眉眼,还是另一只紧握的拳,都彰示着道琴对这责难的不忿,他几乎脱口而出:“母后!”

      母后,接着要说什么呢?母后,不该这样——可这一个不字,正如梗在心口的巨石,将少年初长成的脊梁压得抬不起来。他说不出口!他只能说:“儿知错了,今后再不会莽撞了。”

      菟菟显然被这突然的发难惊住了,握着道琴的手紧了紧,想分去一些暖意,可小皇帝站在落不到光的阴影处,连再次望去菟菟的眼神,都冷冷的。

      她既不想看姑母生气,更不愿让道琴失落,菟菟想着从前被父亲训斥的时候,直起小身板,大着胆子像对母亲撒娇一样甜甜笑着说:“母后,父亲曾对儿说,母后是大梁最尊贵的皇太后,心中是整个大梁的河山。现在呢,您又是儿最亲爱的姑母、最亲爱的母后,那能不能看在这个‘最亲爱’的份儿上,不跟他生气了呀?儿还要给母后敬茶呢!”

      菟菟说完,瞥了道琴一眼,以为会收到一个善意的笑脸,不曾想迎来的却是他分去的森冷目光,不由懵懂地眨了眨眼睛。

      於灵训在梁朝的后宫中沉浮了数十年,何以会不解少年对她挑选的皇后递去的冷眼呢?

      还未发作,便听见小女温言软语,但太后并没有回应菟菟的话,先放起身缓步至道琴面前,手腕一对金镯上的莹润玉石折射出璀光,镌刻在道琴眉心:“道琴,朝野上下都盼望你尽快长成,担负起一国之君的责任,不要辜负他们的期待。”她顿了顿,正声,“恩和图如对于你,不仅是一位合格的妻子,更是你未来的左膀右臂、后宫的女主人。”

      太后最后深深望了二人一眼,旋身回到座上,她的步伐始终得体而端庄,再发话时已然又是长辈模样,向菟菟招了招手:“恩和图如,到姑母这儿来。”

      “日后若无事,便常来慈宁陪陪姑母吧,在我这儿,你永远是於家最宝贵的明珠。”

      菟菟对血缘上便相亲的姑母自然是有亲近的念头,加之得到了这样一位长辈的喜爱,更是让她无比欢欣。但在再次与道琴四目相对后,菟菟再望一眼面前无上尊荣的皇太后姑母,她紧紧地握住了道琴的手,比之前他握她的力道更紧了几分,和暖地笑开:

      “走呀,天子!你是我的夫君,难不成要让我一个人去给姑母奉茶呀?”

      道琴听完菟菟的话,又被浸在这样天真烂漫的善良里,又怎么能还付以冷峻呢?他的无奈与脆弱在一瞬间就要被填补,刚用口型说出一个:我,尚未升起的暖意很快被太后投下的眼风浇透,她不动声色,比金玉光华更快地割破了天子的面皮。

      他轻轻地撇下菟菟的手,抬起头对视太后:

      “母后为儿选的妻子,儿不胜欢喜,敬谢:您的大、恩、大、德。”

      四月的晴午似乎依旧不够明媚,从慈宁宫拜退时,菟菟紧了紧自己的衣领。她勾一勾道琴的小手指:“明日我们还会像这样并肩走过这条路吗?”

      道琴微微侧身,眼神中闪着复杂的光,没有正面回答她:“明日筵宴,总要同行的。”

      二人在宫门前两散,檐下低低地掠过一双燕子,庭花凋落无言。

      这日夜里,道琴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做六皇子的日子,轻盈得像书里的御六气之辩,将数不尽的从前都从脑海中倒了出来。

      萧道琴和荀悠,结缘自她的祖父,这位不苟言笑的荀太傅。他的髯发长而灰白,有时来授课还拧着半个未完全解开的麻花,他指着辫子笑,太傅便敲他手板子:那小娘子能结师傅的胡须,亦能解你破不开的题,还笑,你当愧哉才是呢!

      没有人当他做尊贵的皇子,没有人过分投下期望或者觊觎的目光,他悠闲而少梦,最大的烦恼是应付太傅出的课题。

      日子久了,荀太傅开始不时给出那位“小娘子”的课业予道琴学习,她的字有漂亮骨格,师承祖父的清气,后来道琴不服,日也练夜也临,最终也能把字修得横平竖直了,像松柏一样刚正。

      他记住她簪在文末的署名:臻臻。在尔后纷乱的一段时光,道琴被迫寄养在荀太傅府下,他与她头一回碰面时,他已经比了解她的字迹更熟悉这个小名。

      他没有料想到,臻臻的天质并不像字一样硬气,而是净瘦的一脉纤骨,长日家养在深闺,是清清白白的一个小女儿。

      臻臻的窗棂下摆着各式各样奇诡的小玩意儿,她说是同身为都水使者的父亲遍历山河时搜罗来的,不比宫里精致的摆玩,但都是道琴没见过的稀罕阿物。说起父亲,臻臻垂睫,她豆蔻梢头的年纪,却已守过了三年孝期。她本来胎里积弱,好容易养好的身子,在这失孤的三年里蹉跎成了畏雨惊风的模样。

      少女的愁思,是晴光下的垂云万缕,一晃,再一晃,便浅浅散去了。臻臻抹了抹眼眶,只说今日是一个好风天,咱们放鹞子去。

      道琴是在臻臻身后抻线的时候无意发觉,她的肩膀如此单薄,平白让人生出庇护的欲望。

      再后来,父皇主动将臻臻许给了他,他不需要争取便轻易地成婚了,他依旧是六皇子,她是六皇妃,他们是彼此中意的人。父皇开府下聘,兄长们安在列席,母亲教诲她要对这个玉雪剔透的女孩子好,荀太傅抹着眼泪,人潮散去,他迎接自己的妻子,一灯如豆,臻臻瘦削的下巴被红滟滟的衣饰映得葳蕤可爱。

      他恍惚觉得她确实比哪个人更加适合这身装束,但这样的念头只是一个最不起眼的水泡,他们照规矩入洞房,臻臻彻夜说来时一只飞鼠缘着树沿路送嫁云云,他只是笑着听,将他们的头发分出一绺,结成长长的辫子。

      岁月绵绵,好像过了许多平淡的日子,但他们依然是年少的模样。

      道琴醒来时辰尚早,他眼角薄泪未晞,分明依稀是个好梦,怎么哭了呢?他坐起来想了一巡,摸着黑推醒了一旁打着盹的何罗宗,凑近他的耳朵吩咐下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