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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总角之宴 ...

  •   这是上下数月难得的一个吉日,因逢快雨初晴,不须说濯洗过早露的新叶,连垂脊雕檐都被熨得潋滟鲜亮,只有香风拂过护花铃时,才有几分勘破静景的意味。

      漕运总督府邸则不属于神仙画境的一角,而是贵胄的嫁娶,人间的喜气。穿红披金的仪仗队伍打老远便踩着丝竹的歌和,伏跪迎接一座城池未来的女主人。

      没有人意识到,她才是一个十二岁尚未长成的女孩,却即将从十余年的娇生惯养步入另一种富贵荣极。

      恩和图如坐在镜前,环绕一圈为她梳头的嬷嬷,这是一张十足十稚气未脱的小脸,有挺翘的小鼻子和浓郁的眉眼,并不是中原女子的长相。

      小皇后侧过脸去看正在匀粉的婢女,甩手将一枚西域来的竹叶青蛇衔尾戒指撂到案上,嘟嘴:“桂乐苏,你在砌墙吗,我现在活像个泥塑娃娃了。”

      桂乐苏实则已经在随小主子举家迁来京城后改了汉名,唤作杏子的,她是同恩和图如自小骑马挽弓的情分,昨夕更是纵着她一道漏夜去看妆奁,这才有了今日眼下乌青,非是粉刷上几层脂粉还轻易遮不得的。

      杏子无奈:“小娘子,今天您最最重要的日子,可一定要完美看不出瑕疵才行呢。”

      恩和图如哼哼一声,摆手不许她再为自己上妆了:“这不对,每一天都很重要,我高兴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她眼仁转了转,看向另一个婢女梨子手中的胭脂,“阿丽玛,我要多来点儿这个,红扑扑的我喜欢。”

      几个嬷嬷相视无话:这位小皇后,果真还是一个孩子呢。不过咱们真正的主子,又何尝不还是一个小少年呢?

      是的,这些都是次要的,要紧的是,此时稳坐慈宁宫四十许的美妇人、漕运总督府新官上任的老爷、凤冠霞帔的小女孩,他们流淌相同的血脉,共享一个姓氏,在关山以北的原野上是兀良哈,在大齐的权力之巅,则是於,於菟是恩和图如自己取的汉名,而她熟悉这个名字堪堪月余。

      墙外热闹,墙里亦早早张罗起来,道琴难得换上一身喜气洋溢的朱红龙袍,上个月试衣时还有些衣袂飘飘,这会已然很是合体了。

      今日的典礼是於家的主场,因而他这个新郎官,实则只需要在坤宁宫等待合卺礼即可——

      这也是他自己倔强的心思——既然只在此候着也算因循旧例,那么也无需在太和殿停留太久,他实在不想给於太后替自己选择的这位妻子太多的体面。

      他们本来素昧平生。

      因而,当恩和图如走下凤舆、跨过马鞍火盆时,依旧不曾见到道琴一面,但她显然并未意识到自己丈夫的冷遇,只是笑呵呵地向接引的宫人们致意,大步流星地往暖阁去了。

      道琴此时正坐在窗下远远地看着红衣的小人儿进入殿内,随着众人的步伐由远及近,没有一声能与他的心跳同频,隐在衣袖紧握的拳心汗涔涔的。

      纵然没有憧憬,在这样的场景下也不得不生出几分期待:他要有妻子了,是一桩太后保姻的婚事,同一个自己完全不了解的姑娘。

      她是否如臻臻一般灵巧解意、是否比咏姐姐温柔可心,会不会是一个泼辣张扬的女子,毕竟草原上的姑娘在他心里都同於太后似的说一不二、宝相端严。

      他们的婚姻会是一种锦上添花吗?她能否与他如书里所说的“琴瑟和鸣”,若她不够好,他又该向谁张口了结这场违逆自己意愿的姻缘?

      而他的妻子只是这样闯入。

      没有脂水的气息,没有低顺的眉眼。

      道琴与她对视一眼,心想如若臻臻穿着这身衣服,应当比她更合衬,因这个女孩的样貌似乎天生就该策马扬鞭,而不是被光滑熨帖的绸缎包裹。

      他的目光只是一记柔软的轻扫,很快便挪到同行的宫人们身上,他们一字列开,手中捧着一样样金器。

      那些是行合卺礼的器皿。

      他将成为一个陌生人的丈夫,居然先要这样繁复的工序。

      道琴被晃得几度分神。

      一番洞房礼过后,便是最后一道——饮合卺酒,恩和图如嘻嘻笑着接过金盏,嗅了嗅酒香,便仰头一饮而尽,搁下杯子扬起眉。

      这把道琴唬了一跳,霎时憋红了脸,又不肯落于人后,闷声不吭地屏住鼻息满饮。

      为着二位小主子年幼,合卺酒用的是温和的甜酒,道琴抿出一点余韵的花香,依旧被呛得眼红,恩和图如笑着说出与他的第一句话:“你怎么脸红得这样快呢?看来这酒见效很快。”

      她顾自又问,“你看我的脸红不红?”

      道琴讶异于她的汉话还算通畅、顺耳,但自然不肯屈服说出缘由,低着眼凝神皇后衣袍上绣的彩凤,用稽胡语唤她:“恩赫突如?”

      也许这酒于稚子实算性烈,他再也想不起更多的稽胡俗语:“你的脸颊也很红。”

      恩和图如圆睁着眼睛看向道琴,对他的这声稽胡语十分意外,重复了一遍纠正他:“是‘恩和图如’!你的老师似乎同我不是一个地方的人嘛!”

      她抱起双臂很是得意,“不过呢,我已经给自己起了一个汉名,是於菟,没错,是於(wu1)菟(tu2)的那个於(yu1)菟(tu2),老虎是我最喜欢的——你以后可以叫我菟菟。”

      “哦,图图,也是菟菟。”道琴若有所思,脸颊像偎在火炉旁一般热热的,他挥挥手屏退众人,借势滑落在榻上虚倚着几案。

      恩和图如“哎”地一声劝住宫人,摸了摸小腹问道琴:“端着礼一天了,你还不饿么?这头面坠得肚子空空的,我可要吃点儿。”

      她眨眨眼睛,“嗯……今日应当没有什么礼要周全了吧?”

      这回轮到道琴眨着眼睛讷讷了:“有倒是有……”他抚着半边发烫的脸,看着皇后嘴唇上因一路上欢声笑语而微微褪色的残红,分明也只是一知半解,此际却也支支吾吾起来,“不打紧的,就是那回事儿嘛……往后再说,我可乏了!”

      恩和图如点点头,他的话夹着酒的甜香,囫囵听来又太快,她愣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掰着指头想过一歇要几样小菜才能吃饱,舌尖因母鸭汤的甘香而生津时,才问道琴:“欸,你还没说,你真不吃么?”

      她凑近脑袋,一一铺陈开,“我想想,八宝兔丁、糯米凉糕、珍珠鱼丸,还有酸萝卜老鸭汤,这样你也不吃?”

      身后的宫人对了个眼神自下去布菜了,道琴摇了摇昏胀的脑袋:“好了,我这月已经尝过一遍这些宝贝了,你引不出我的馋虫。倒是仔细夜里吃了糯米积食,换碗甜酪也好睡些。”

      道琴说完便央人来解过自己的外衣,这会步子也飘了,俨然要醉倒温柔乡的模样,他扶着墙向喜床走去,骤然又想起回头嘱咐她:“你也别吃太晚,明早还要去慈宁宫向太后朝见。”

      这几个字炸得他心下一沉,斟酌了许久,才将“菟菟”或是“恩和图如”掖好,落下一声,“皇后。”

      翌日菟菟从榻上四仰八叉地醒来时,道琴依旧抱着一个软枕酣睡。因着要往慈宁宫朝见,她年纪尚幼又不太通汉人规矩,嬷嬷们便一边替她梳妆、一边絮叨宫规礼节。

      这边厢乌泱泱闹腾起来,那边何罗宗对着床上的道琴却犯了难:原来昨夜吃得一盏酒,此刻尚在醉梦中呢!

      急得他连忙上手扯了扯道琴的胳膊,才把祖宗将将唤醒,何罗宗看他揉了揉眼睛困意未消,哪敢教慈宁宫知晓昨夜皇帝吃醉了酒,立时吩咐上醒酒汤来:“爷、爷,您受累把这喝了,咱们的脑袋才能安稳挂在脖子上呢。”

      菟菟看着道琴被一行人拖过来拽过去地收拾,脸上依然是懵然的神色,不由得噗嗤一笑:“你起了?”

      对着镜子里道琴烧到耳根的脸,拿起一盒蜜粉,“这个你拿去用吧。”

      何罗宗很是受用地“嗨”一声接过香盒,直往小皇帝面上扑,道琴被呛得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连连摆手:“去去去,我已好了!”

      菟菟旋过身,扶了扶自己的头冠问:“你既醒了,帮我看看这冠可还正吗?总觉着哪里别扭些。”她看着道琴白一块红一块的花脸,更掌不住笑了,“丢死人了,你也来照照,抹匀了再同我去见姑母!”

      铜镜中一对穿红点金的小人,道琴看了看菟菟的下巴,又转过眼珠自视,总觉得自己颊边似乎比这个小姑娘更圆润些,分明长她一岁却身量齐平,气势上便短了一截,看起来实在是不搭调极了。

      他暗暗决心:我早晚会高过你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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