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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辜负春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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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后大婚的新喜在三日后渐渐平息,也因着连日的设宴开席,初入主的小皇后终于在这一天得空召见六宫嫔御。
道琴登基数月,后宫已充有五位妃妾,只是她们大多是各方怀着心思纳入宫来,因而都并未得到多少重视。
菟菟对恩赏之事尚不知悉,因而分下的礼大多是慈宁设下的,她又在此之上分了一些稽胡带来的宝贝。最心疼的还属一匹狐裘,那可是她去岁亲自猎来的墨狐,自己还没想好制成什么物件,只看着座下贞昭仪文弱可怜,便大方地添置进了她的一份赏赐里。
只是臻臻回宫时命宫人清点物品入库,才发现平白多出许多样新奇东西:几卷大花哆罗呢、两副紫檀画玻璃地屏、一架万象镜,另有几样西洋制的首饰。正要问话下去,贴身的善善便回说早些时候何罗宗过一趟永和,这回心下了然,很高兴地品玩了好一会儿。
臻臻在长春宫拘束了整个上午的礼,又玩得腰酸腿涨,便蹬了鞋要上榻去。偏生姑姑来劝,说回来路上听小主咳了两声,恐这样睡着身子又不能消停了,且先赶着热气儿进了膳再歇息,又是劝又是求地跪了一片,才肯坐在庭中稍用一些。
这会仍在回味今日所感,甜的胭脂面,香的衣鬓影,以后都成自己的“姐妹”了,座上的皇后倒是小小人儿一团喜气,其他人,也应当是很好的人,也算和睦……臻臻这样想,倚着软枕,很快便在树下的妃榻上入了梦。
大约在进过午饭之后,太后正受着檀因的孝敬:“哦?”分明是很轻的问音,慈宁宫却就此静下来了。
永和宫里外的宫人率先被发落了——再如何,贞昭仪娘娘也是千尊万贵的主子,也是你们可嚼弄的?紧接着便清查六宫,尤其抓拿了几个领头的,一些在主子面前得脸的,都不免领了十几杖。
最后慈宁宫特特将老嬷嬷派去了永和:
“也知道娘娘年纪小,一时不察的有。日后,奴婢自然在您身边提点。可身为六宫之表,这十遍女四书是免不了。在礼仪齐全之前,也不好叫众多小主们再揶说此事,您且在永和安心住着,太后娘娘也正为了您的体面。”
陶陶打廊腰下揪住两个虾着腰评议的宫人,这会发落到正殿来了,两人面面相觑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臻臻揪着问了几个小宫女一遭——才晓得是今日午时在庭下歇了一时,被永和宫外的宫人瞧见了的缘故——仍旧很平易地打发了两人去领罚,屏退众人、关了殿门才哀哀垂泣起来。
她太想问一问道琴,那么从前许多偷溜出去倚在一块巨石上便能抵头而眠的岁月,又要如何详算呢?
可掰着指头数的流水过去的日子,她也只是匆匆地与他进了一餐饭,他那时已很像是一个皇帝的样子了,但她看着他笼在金灿灿的颜色里,却吟不出一句恭维的词章,她的所有的礼教与修养,都与道琴无关,在小儿女情意绵绵的懵然里,只是一对贪顽的孩童。
她同他一道与祖父作对,教他怎么写出祖父那样古松一般挺拔的字,然后笑着一起在廊下挨罚。太多、太久、太美满的好时候,哄得她孑然一身就敢与他携手,即便不是并肩,但至少留心他身后,她可以做着贤明的样子,他们两个的好时候,是从来与旁人无关的。但现在,她不能再这样欺瞒自己,这皇城是太宏大,除了她小小的感情,还住着更多的人、更纷杂的事,她再也没办法避而不谈了。
臻臻是想这样做许久了,唯一的话是留给善善去问何罗宗的:才画的风筝,要等好天去放;而四月里,还未同皇上见过一面。遂再也闭门不出。
这事传到道琴耳里时,似乎也尘埃落定了。他免不了发一通雷霆:“好好好,抄书!抄书!”
他将一桌全都拂落,五指浸在墨砚里,甩出一场黑雨后,殿里由何罗宗为首喊着祖宗跪下一地。
“要抄就一起抄!哪有那么多人发懒闲,好端端地去说嘴主子?不过是见不得我对人好,借此来发落吧?”
何罗宗磕了两个头:便是您不怕娘娘的火气,也好歹发发慈心,想一想乾清里十几二十条贱命。”顺着毛捋,哄着吃下一盏安神茶,才领着话出去了。
何罗宗腆着脸向慈宁拐了一道:
“不修礼仪,不拘口舌,六宫姐妹一体,荣辱俱矣。为约束举止,一同抄习女四书。如此事端,不可再发。
至于永和,行由于心、制于则,十卷录毕而禁令止。望尔今后淑性慎行,嘉彰内闱。”
永和宫书房里,一方黄梨翘头条案自右望左,稀稀拉拉堆垒是净皮生宣,泰半尚未晾透,交错处渗着墨迹星点,臻臻犹自未觉,仍要悬肘捉管,再续笔下事。这回起势不当,腕上力道稍重,径是斜飞一记错笔。
臻臻两目愣愣盯着那痕墨发怔,很泄气地吐了声叹,鼻头一酸便红了眼周:
原来小女儿也有小女儿不肯服的脾气,自领了慈宁的罚,只咬着唇一一应下,央人去回谢了太后的训诫,便专心关在殿里抄写,只在晚膳时用了半盏红糖菱粉粥,如此撑了堪堪一日,身上轻飘飘的乏力了,也不肯再听劝多食一碗甜酪。
约略是腹中残余的粥也所剩无几的缘故,臻臻的耳目昏昏,殿里只有玉瓶中禁足前折的一支晚梨,在风过处浸润着一点似有若无的幽香,然而只这一痕的气息,便足以使她眼前的流光霞彩的大殿,变成一座沉沉压抑在胸口的囚笼。
道琴那头的话发下时,正在苦抄第三遍女范捷录,这里头的文字臻臻大略都能背得,因而笔上功夫很快。依旧是温文含礼地回应,只是眼角已干的薄泪,便在殿门重重阖上后,无法再由她残余的傲气所压抑:
这世上是还有一个人,分明与她没有血脉之亲,却还肯与她分享同一种心跳。
是了,这殿里空寂得让她可以听见心头咚咚的突跳。
她这时不由自己细想到底是何人在屏退宫人的永和宫散播谣传,也无心再去过问他降下的这道旨,是如何又将她架在六宫这团她不愿再涉足的慢火上煎烤。臻臻这些日子的落寞与相思在这一瞬间释然,只明白是他还惦记,是她还难舍,同担责罚,她如今也陪着他了,像从前的日子里一样,那就很好,很好。
她大约也有忏悔的意思,是自己的贤良还不够滴水不漏,让他多费了心思,而这样一通责罚领下,又不知下次再会待要何时了。这回纸上落墨到“德貌言工,妇之四行;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处,满渥着秋水的红眼睛便再也承不住那样的苦涩了,只有两泓清泪顺着玉腮徐徐而下,在文末点上一尾休止。
这日正午时,春晖落在薄肩上,将她的影子剪在最后一行文字处,与十遍女四书一道完工的,还有一大张用那枚香囊里的西府海棠制成的花草纸,那是突逢灾殃前她未竟的心事,又将这心事拆解成翔于四野的纸鸢,替她的眼睛远远地望一望,山高水长,她所心向往之的日子,臻臻想这大约也是道琴的心向往之吧,遂妥帖地包装好,命人送去乾清宫了。
案台前,道琴手里挽着风筝线,在窗前落下第十几息叹气。
何罗宗眼睛瞬不敢瞬,只怕下一秒沁出几颗血珠来,因此在道琴发问时,他难得的神游去,只下意识地应了句“欸——”
道琴很无奈地重复道:“你说我什么时候去看她好?我做那样的事、说那样的话,是不是叫她在宫里很难办?又有人给她出主意吗?老师说,我要将眼光放得远,这些蝇杂的小事不该由我来发落,可我让她嫁进宫里来,既不能时时陪伴,也不能护着她、偏袒她…何罗宗,你说天底下的女儿都是这样委屈吗?”
这一次何罗宗也叹气,为他倒了杯温温的羊奶茶:“您说贞昭仪娘娘委屈,那宫里其他小主便不委屈吗?她们比您、比贞昭仪大不出几岁来,您的心只有这么大,住下了皇后娘娘、贞昭仪,又挂念着宜婕妤,还有多少留去心疼别人?不说从和宁来的元婕妤,您看同是稽胡来的席小主,哪一回不受着慈宁宫的夹缝气。说到底,并不是什么样的大事儿,您心肠软、不想她们委屈,可对着慈宁宫娘娘时怎么又那样硬呢?许多事,您转个弯一想,就像个屁似的,轻轻一放,嗐,奴才还得夸您今肠胃通畅,是大吉呢!”
道琴被这样的话逗乐了,眉毛松开。此时少年人也有自己的脾性,哼哼了两声:“慈宁宫娘娘到底与她们不同…而我与臻臻的情分,也不是朝夕易改的。唉!治国齐家,为君者不偏不倚,这些话我都晓得。只是人心里总要有什么,才好像个人,否则就与自鸣钟没大区别了。”道琴摆了摆手,“你来。”
是日午后,有人悄悄地将一簇文心兰奉在永和宫廊下,细笺有云:
许多含蓄意,不肯露香情。
难将湘管笔,写出心滋味。
何罗宗叮嘱了不可惊动贞昭仪,只待不经意地使她见到、明了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