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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卷33 一斛珠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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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上阳宫,采萍大病了一场,半月后才恢复一些精神。
对镜自照——长久的抑郁,和此回的病痛使她更瘦了,锁骨高高凸起,横在胸前,不禁让自己也惊骇。母亲留给她的镯子空荡荡的挂在手腕上,轻轻一摘,便可以轻易的取下来。想她如此才貌,何至于憔悴成这般?
她整理云鬓,坠上小朵的珠钗,重施脂粉,细心地打扮自己。
月上苍穹,她心有感慨,在园子里的梧桐树下抚琴唱道——
“玉鉴尘生,凤奁香殄。懒蝉鬓之巧梳,闲缕衣之轻缘。
“苦寂寞于蕙宫,但凝思乎兰殿。信摽落之梅花,隔长门而不见……
“忆昔太液清波,水光荡浮,笙歌赏宴,陪从宸旒。奏舞鸾之妙曲,乘画鹢之仙舟。
“君情缱绻,深叙绸缪。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无休……1”
宫中。
那日李隆基散朝归来,准备唤出采萍,宽慰她的委屈,可是屡呼不应。才知道她已经被小黄门带走了,送回了东宫。他气得要命,喝问小黄门:“没有朕的旨意,你岂可擅作主张?”
“陛下恕罪,奴才见贵妃势急,怕生事端,所以才遣走了梅妃。”
“来人,将他拉出去斩了!”
“陛下……陛下……开恩啊……”小黄门恳求着被人拖了出去。
“这下,采萍兴许真要怨恨朕了……”李隆基懊恼地坐在了椅子上。
“何必珍珠慰寂寥……”
李牧拨动琴弦,轻轻吟咏着采萍写的《一斛珠》。
她看似清高,其实也有怨……
古时皇后陈阿娇受到汉武帝的冷落,千金买赋,并亲自为司马相如倒酒,谱了一曲《长门赋》,来表达自己的悲哀之情,果然打动了汉武帝,重新得到了宠幸。
李牧想,如果玄宗旧情不忘,采萍尚有一线希望。
“李师傅,琴音调好了么?圣上和贵妃娘娘都已经到了正殿了!”小童在门外催促。
他抱起琴,答道:“来了。”
大殿中,光华流转,身着粉色纱衣的几十位舞娘飞旋着,拧着纤细的腰肢,甩着长长的云袖,绮丽如彩云朵朵,飞扬如月宫仙子。
突然音乐一转,合奏渐弱,转为李牧的独奏。
“玉鉴尘生,凤奁香殄。懒蝉鬓之巧梳,闲缕衣之轻缘。
“苦寂寞于蕙宫,但凝思乎兰殿。信摽落之梅花,隔长门而不见。”
舞娘散开,转为谢阿蛮的独舞。舞姿柔美纤秀,自然流畅。起承转合间流露着淡淡的忧愁。
琴声暗哑:“况内花心飏恨,柳眼弄愁。暖风习习,春鸟啾啾。
“楼上黄昏兮,听风吹而回首;碧云日暮兮,对素月而凝眸。”
谢阿蛮伏低身子,娇躯颤颤,演绎着一个思妇的凄惨心情。
“温泉不到,忆拾翠之旧游;长门深闭,嗟青鸾之信修……”
她耍开长袖,舞动起来,跳跃着,悲伤之情驱于高潮。
“奈何嫉色庸庸,妒气冲冲。夺我之爱幸,斥我乎幽宫。
“思旧欢之莫得,想梦著乎朦胧。度花期与月夕,羞懒对乎春风。
“欲相如之奏赋,奈世才之不工。属悉吟之未尽,已响动乎疏钟。”
谢阿蛮萎靡地旋转着,如一场落花。
“空长叹而掩袂,踌躇步于楼东……2”
注释1、2:出自江采萍的《楼东赋》。
凄怆的歌声,声音响亮,震撼在大殿中,久久回旋不散,把人的心揪得直痛。
李隆基唏嘘感叹,垂下眸光。
盯着手中空洞的酒杯,兀自发呆。
“你们都下去吧。”玉环对那些乐师歌舞姬说。
众人退去,一时之间,空旷的大殿就剩下他们两个,寂静无声。
“陛下仍是在挂念梅妃吧。”玉环幽幽的说,抿了一小口酒。
“……嗯。”他慢慢抬起头,望向敞开的殿门。炙热的阳光堵在门口,明晃晃的,什么也看不清。
曾经,他把采萍和玉环比作舜的两个妃子──娥皇和女英,知道这件事的人都说这个比喻不恰当,偷偷地当作笑话来看。她们两个一个热情,一个安静,美丽虽然相得益彰,在气势上却水火不容。
李隆基偏爱玉环多一点,但对采萍,亦有夫妻之情。采萍的话不多,沉静安宁宛如一潭深水,但跟她在一起,总能感觉到身心上真正的轻松与自在。
“朕想接她回来。”他试探道,鼓足了勇气,不想负她太多。但有时候,他也说不清畏惧玉环什么,可就是害怕得紧,也许是怕她离开自己。
“陛下,梅妃是因串通刘姝毒害臣妾才获罪的,你要是接她回宫,就不怕她故技重施,想要臣妾的性命?或者,有她在身边,你大可不必理会臣妾了。”
李隆基语气和缓地说道:“你不要误会,朕接她回来,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珮儿。佩儿年幼,况身有残疾,行动不便。有亲娘在身边照顾他,总比旁人要尽心一些。另外,这么小就让他孤孤单单的,朕实在不忍心。”他的神色低靡忧伤,“珮儿的处境,朕可以体会。小时候,朕也是这样的,活在紧张的政治氛围中,没有母亲的照顾,终日彷徨在大明宫中恳求宫女太监告诉我,母亲葬在何处,至今仍下落不明……”
顿感凄凉的,玉环心有所动,她也是孤儿啊,对此,感同身受。“陛下,你真是为了珮儿?”
“难不成朕会骗你?”
“可是梅妃真要回宫了,你恐怕,就不这样想了。”
“朕向你保证,她回来了,朕也不去找她,如何?”这样,最起码可以保证采萍有个舒适的生活,并且母子团聚。
那时,将梅妃赶往上阳东宫,一是玉环在病中昏迷不醒,他气愤非常;二是梅妃居然牵涉在此案中,令他大失所望,所以盛怒之下,才有此决断。如今平静下来,反复思量,不论她的是与非,错与对,有一点终归没有假——他是她今身的依托,并且她深爱着他。
“陛下宠幸妃嫔本无可厚非,不过梅妃有错在先,陛下切莫轻易忘了今天的承诺。”
这样,她算同意了?
李隆基拢住玉环:“谢谢你的理解。”
丹桂盛开的季节,空气中是沁凉的清甜,阳光透过树影撒下班驳的碎金。
漫步花园,杨玉瑶在身边轻声嘀咕:“玉环,你好不容易才把梅妃撵走呢。”
她不答话,步调沉重。
人心是肉长的,她心软了吗?
“你看,那是谁?”杨玉瑶忽然停下来,指着前边道,“那不是梅妃瞎眼的孩子么?”
玉环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李牧正牵着李珮,在草地上玩球。
“这孩子看不见东西,还真怪可怜的。”杨玉瑶不咸不淡的感慨一句。
这时,球骨碌骨碌地滚了过来。
玉环蹲下身子,将球捡起来。远处,李牧抱着李珮,小跑着来到她身边。
“参见贵妃娘娘,虢国夫人。”李牧将李佩放到地上,躬身施礼。青色的长衫是橙红色秋光中的一抹澄澈。温文尔雅。
“免礼。”玉环含起一丝笑,将球交到李珮怀里,他轻轻地用双手环住。
这个孩子长得很可爱,双颊胖嘟嘟的,眼睛很黑,不像一般的盲童,他的眼里是有光的,好像能看到一点光线。
玉环伸手想抚摸他的脸蛋,李牧将孩子拉到身侧。警觉地说:“贵妃娘娘想干什么?”
杨玉瑶奇怪地看了李牧一眼,“李师傅,贵妃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何至于怕成这样?”
李牧没有说话,神情中满是戒备。
“本宫看珮儿可爱,想要抱一抱,可以吗?”玉环问。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杨玉瑶弯身,就要把孩子拉过来。李珮不情愿地扭动了两下。
“娘娘,小皇子认生。”
杨玉瑶咯咯笑起来:“贵妃算是他半个母亲,你又是他的什么人?难道他跟你亲还不如跟贵妃亲吗?”
“李师傅,你放心,本宫不会伤害他的。”说完,玉环蹲下身子,张开手,“珮儿,过来。”
她的声音很柔,语声里有淡淡的笑意,十分温暖。李珮忽然不抗拒了,松开抱住球的手,试探地朝前挪动一步。
玉环移过去,将他抱进怀里。
“走,我们到前面去玩玩儿。”玉环抱着李佩,走在前面。李牧小心地跟随左右。
“珮儿,这是菊花。”她将新摘的菊花放进李佩手里,让他摸摸,然后告诉他,这是菊花。“菊花的花瓣是长长的,细细的。”
“这是树叶。”她将叶子递给他,“花比树叶要柔软,树叶要硬一些,它长在高高的地方。”她抓住他的手,轻轻按在树干上,“这是大树,树叶就长在大树上。”
李佩稚气而脆弱的样子,轻易勾起了玉环的母性情怀,她发自内心地疼爱这个孩子,脸上流露出的温馨笑容令人望之失神。杨玉瑶问:“你这么喜欢小孩子,怎么不自己生一个呢?”
她只是讷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