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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卷2 少年游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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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身在何方,有朋友,有酒喝,有舞跳,就是人生好时光……”
采萍随着众人在舞池中轻盈起舞。虽说,现在是男装打扮,但谢阿蛮还是看出了端倪,迈开步子,朝她这边跳了过来。
“哎,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
“怎么不说了,怕我听出你是女子?”
采萍掩饰道:“呵呵,呵呵,我怎么会是女子呢?”
“怎么不是,你跳舞跳得这么好,身子这么柔,不是女子才怪呢!”谢阿蛮低语道,一脸的狡黠。
采萍眼神游离,轻声问:“你,你看出来了?”
“嘿嘿,没有什么我看不透的东西。”
“你可不许告诉别人。”
“嗯……”谢阿蛮想了一会儿,“说不定他们早就看出来了。你当男人是傻子啊!”
采萍不置可否。
“为什么穿男装呢?你是偷跑出来玩的富家小姐?”
“我……不告诉你!”
采萍俏皮地瞪了一眼,退出舞池,盘腿坐在垫子上休息。她从没像今天玩得这么疯过,喝了酒,和陌生人跳舞;但她也从没像今天这么痛快过!所幸的是,他们不知道她是谁,她也无需在意别人对她的看法,可以完全放开的、痛痛快快的玩一场。
或许在年轻的时候,也要离经叛道一回,生命才算得上完整吧。
采萍出神的想着这样的悖论。等缓过神来,李白已经拢到身前,一把抓过她的脚踝,就要把她的鞋子脱下来。“我倒要看看,小老弟的袜子是不是也是香的?”
“啊!”采萍措手不及,忙道:“哎……”
“哈哈,李大诗人,你醉了!”就在这时,谢阿蛮凑过来,一把抓住采萍的鞋面,为她解围,不让李白脱下来。
“笑话!我李白千、杯、不、醉!”李白说着,可是脸上却泛动着红色的酒晕。“你们不信?”
谢阿蛮道:“不信!”
“我现在还要作诗呢!”
“你要作诗?”谢阿蛮嗤笑道,既是挑衅,也是期待。
谁知李白出口成章:“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他拂开白色袖子站起身,挽过一壶酒,一边喝酒一边作诗,“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他爽朗的声腔好似九天银河倒垂人间,巍然凌驾于乐曲之上。引得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向他射来。
“好笔仗!”
“果然文采风流!”
“这又将是一篇旷古之作!”
“……”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哈哈,好!好!”
在场之人无不拍手叫好,为李白的才情唏嘘不已。他又是一仰头,喝了一大口酒,似乎在时刻动员着一切热情来诱发生命中的那一点性灵,并以此呈现出一个大唐才子、伟大的诗人应有的骄傲与风采。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至此,狂放之情趋于高潮。只听他道:“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哈哈,痛快!痛快!”
孟浩然、岑勋几人围樽过来,高呼道:“人生苦短,白驹过隙,区区百年,朝生暮死。不如一杯在手,万事皆休。”
“好!——”
“劝君更尽一杯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大家的酒杯碰在一起,奏出千古绝响,一场盛宴酣畅淋漓地继续着。此时,积攒在云层里的雨也倾泻下来,夜空渐渐明朗。
“好雨,来得巧啊……”孟浩然推开窗子,提议道:“老天定是可怜我们几个杯中寂寞,特地送了一池美酒过来。我们何不开怀畅饮,去外面喝个痛快?”
“哈哈,甚合我意。”李白随之开怀一笑。
言罢,孟浩然挽起李白的手就往楼下走。
“我们也去看看?”谢阿蛮拉过采萍的袖子。
元丹丘调笑道:“哟,这位公子,阿蛮姑娘倒是很喜欢你呢!”
“是吗?”采萍颇为自得。
是啊,世上哪有这么秀气的男人,有这么秀气的男人一定是得女人喜欢的。
一行人说说笑笑来到歌乐坊门口。下雨了,大部分游人已被雨花冲散,只有少许人撑着伞继续在街头徐行。李白率先走进雨中,张开双臂,尽情接受着上天的恩泽。他已然不顾湿透全身的雨水,脸上挂着搏击风雨、笑对人生的轻松表情。
“李白啊……李白!”孟浩然禁不住感叹,叹息中充满欣赏。他也无所顾忌,走进雨里,与他站在一起。
“就让这天,坠我胸怀——”
他们痛快地喊道,霎时成为一道夺人的风景。
“哈哈哈……”站在屋檐的友人一一按耐不住,先后加入。街上的行人大多疑惑不解,他们不懂这份无拘无束的浩然之气,他们也不懂,这与大自然天人合一的淋漓之感!
“来,快来呀!”谢阿蛮将采萍扯入雨中。她脸上露出愉快与新奇的笑容。
谢阿蛮说道:“来,咱们再跳一段舞!”
采萍没想到这个漂亮的姑娘也能抛除自己的形象,同男人们一起随性而为,心下佩服,也就豁出去了。踏着水花,任鞋子全部湿透。她背对着谢阿蛮,随她旋转起来。
……
这大概是采萍一生中做过的最疯狂的举动,之后那些个郁郁寡欢的日子里,她经常会想起初到长安的上元节,会怀念一杯酒,怀念一个洒脱的音符。那似乎是她所有快乐的追溯。然而这种快乐,也时常被莫名其妙的恐惧打断。因为她害怕有一天,会像忘了那场雨一样忘了自己……
“热水都预备好了,你们先去洗个澡,然后换身干净的衣服吧,仔细别着凉了!”尽兴而归,老板立刻招呼他们休息。这家店的老板是李白的好友,也是谢阿蛮师父的故交。所以大家伙经常来这里聚会,就跟在自己家一样。
采萍用袖口抹去脸上的水珠,惊觉元丹丘正用异样的眼光打量自己。“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难道脸弄脏了……想到这里,采萍又用袖口在脸上猛蹭了几下。
“哎呀,别擦了,没用的,小心脸都擦破了!”谢阿蛮扯住采萍的手,拉着她背过身去,耳语几句。这下,她的脸可真烧了起来。原来刚刚淋了雨,蓬松的衣服全部服帖在身上,显出了她极力掩藏的好身形。这一看,不就是个女人嘛!
采萍不知如何是好,打死也不敢把头转过去。
谢阿蛮鼓励说:“没事,跟他们说清楚不就完了。”
采萍想了想又不知怎么开口。
阿蛮笑道:“我帮你说吧。”她拍拍手掌,站到中央,气自丹田而出,吼道:“大家伙注意了,我有一个消息要宣布。”
采萍下意识的用手塞住耳朵,这个阿蛮,怎么这么大张旗鼓?
谢阿蛮可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其实呢……这位公子,她是女扮男装出来玩的。相信大家都看出来了吧,嘿嘿。”
元丹丘道:“怪不得,这么标致。”
“哈哈,我也觉得奇怪,只是一时没想出是哪里不对。”孟浩然大有一语中的之感。
李白问:“原来你是女人?”看来他真的后知后觉。
“好了,宣布完毕!大家都去洗澡去吧。完了,我请大家吃宵夜。”谢阿蛮又对采萍道,“你跟我来,给你换身女孩子的衣服吧。”
身份曝光,采萍没有方才的洒脱了,很自然的恢复了几分女儿态。她点点头,随阿蛮进房更衣。
而在刚刚淋雨的过程中,工藤一直是个旁观者。他家训甚严,在刻板的教条中长大。心中只有一份恒久的使命感,对旁的事物无知无觉。但奇怪,就在刚才,他会因大家的放浪形骸,流出一丝微笑。
摆开酒桌,他举杯独饮。
这时,坊中的人也散去了一半,他显得更加突兀。换好衣服的采萍从房中出来,跟他打了个照面。那瞬间,时光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他端起的酒杯迟迟没有送进嘴里,望着采萍,神情有片刻呆滞。
“怎么样,好看吧?是我打扮的。”谢阿蛮将采萍推到前头,又问:“他们怎么还没出来?有时候男人换衣服还真是比女人慢呢!”
工藤没有理会阿蛮,她的对话向来是自问自答,不需要理会。只是对着采萍说:“长相思,你很漂亮。”他说得很吃力,语气也很生硬。
阿蛮道:“你这家伙怎么搞的,怪声怪气,好像极不情愿一样。如果不乐意,不用你夸,我们江姑娘照样漂亮!”
“谢姑娘你错怪他了,”采萍解释道,“这位公子是从外地来的,说不好咱们这里的话。”
“哦,是这样啊,那不好意思。”又冲采萍低语,“他应该也听不出我是骂他吧。”
“对了,什么时辰了?”采萍突然想起答应过陆公公的事,如果走散了就早些回府,别让他们好找,今天人多。
“嗯……还没到亥时呢。”
“那也不早了。谢姑娘,我得回去了。”采萍有些慌不择路,“对了,替我向大家道声别。这衣服……恐怕要下次还你了。”
“不碍事。如果你不嫌弃,就留着穿吧。”
“谢谢,我会还你的。能告诉我,南山别院该往哪个方向走吗?来的路我忘记了。”
阿蛮惊奇:“南山别院?你不会是宫里的人吧?”
采萍否认,至少现在不是。何况高力士千叮万嘱,不要跟旁人说起自己的身份,因为以后她代表的是后宫女子的形象,不能毁誉于人前。
阿蛮正在给她指明方向,工藤忽然开口:“我,送你回去。”
采萍讶然望向他。
他道:“我住那里。”
“耶?你也住那里,看不出啊!”阿蛮打趣的戳戳工藤的胳膊肘。“一会儿还来吗?”
“不了。大家很累,早些休息。”
“好吧,我会替你跟他们说一声。记得,要把江姑娘安全送到地方哟!”
“放心。”工藤认真地点点头,对采萍说:“走吧。”
仆役递来伞,两人一人一把,走出院门。
“你是哪里人?”
走在雨中,感觉路特别漫长,沉默一直横在两人之间,倒让人觉得有些不自在。采萍开口,打破沉默。
工藤回答说:“日本。”
“那是哪里?”
“一个岛国。在大唐的东面。离这里很远……坐船可以到。”
“你们那儿的话跟我们这儿很不同吗?”这个问题,采萍一直想问,但觉得冒失,不过现在还是忍不住问了。其实她一开始仅仅以为工藤是个大舌头。
“对。很不同。字也不同。”
“那你为什么来这儿,习惯吗?”
“我们的王,派我来做遣唐使。长安很好,很热闹。但我也会想念家乡。”
采萍微微颔首,脑海中不禁浮现出父亲慈祥的面孔,还有院中的梅树,青石台阶……故乡承载了一个人童年的经历和梦想,那些最本真的东西,永远不会磨灭。
“你来长安多久了?”谈话依然在平静地进行。
“快一年。”
采萍道:“我刚来。这是我到这里的第二天。”
“来做什么?”
“来做……”这可把采萍问到了。
“跳舞吗?”
她没有回答,抿了抿嘴。
“跳舞很好。你的舞很好看。”
“谢谢。”
“可以教我说汉话吗?”
“没有人教你吗?”
工藤摇头,嘴角露出亲善的微笑:“有。但我想更多一点,更多人教我。学完后,可以早点回国。”
采萍讷讷:“你来这里就是为了学汉话么?”
许是这话问得太有趣了,工藤再次露出笑容:“有很多。我来了解你们的文化。你懂诗,可以教我。”
这时候的唐朝,经济空前繁荣发达,称得上是东南亚最强大的帝国。长安作为都城,更是声威远扬。对日本和其它亚洲国家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于是日本统治者采取积极主动态度,派遣使节来唐吸取先进的文明。这次工藤跟随的使团规模已扩大到五百人之众。
听着工藤缓慢而仔细的叙述,采萍既感到自豪又觉得意义非凡。不过明天她就要到宫里去了,恐怕没什么机会教他,也没有机会再和今天的朋友见面了。她坦白说:“对不起,明天我要到宫里去,不知什么时候还可以有机会再出来。”
工藤忽然明白,“你是秀女?”
“是。”
“你们的皇帝很有福气。”工藤的话说得平淡直白,听不出话里的语气,但把采萍逗得一笑:“估计没人敢这么说。”
走到半路,他们遇到了别院的仆役提着灯笼一路寻来。见到采萍方才松了一口气。采萍看到陆同气喘喘的从后面跑来,说道:“姑娘你跑到哪儿去了,让我们好找啊!”又发现采萍身上的衣服换了,吃惊道:“咦,早上出门不是这身的?”
“我的衣服叫雨淋湿了,遇上一位姑娘,她怕我着凉,就借了我一套衣服。陆大人,改天还要麻烦你差人替我把衣服还回去。”
“哎,好,这个没问题。姑娘,今天玩得可好?”
想起在歌乐坊里的欢声笑语,采萍笑容清扬:“有劳大人挂心了,今天玩得很尽兴。”
“那就好。”陆同这才注意到一旁的工藤。“工藤大人也在啊,你们怎么一路了?”
“巧遇。”工藤道。
答得很巧很概括。采萍心里称赞着。
回到别院,院子里停着两辆马车。宫里来人了吗?采萍猜测着走进大堂,果然,高力士来了。陆同和她互相交换了一下儿眼色,显然他是刚到的,连陆同也不知道。
“你们先下去吧,我跟江姑娘有几句话说。”
仆役们退下后,房子里的空气变得紧张起来。高力士道:“你在家乡好像是个名门淑女吧,可如今看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啊。玩到这么晚……我听府里的下人说,你是一大早就出门去了,在街上跟陆公公走散了?”
采萍怯怯低下头,心里道:这高公公怎么是两面派?明明是自己说好让我去玩的。她牵牵嘴角,用愧疚的语气说:“高公公我知道错了。本想看完大戏尽早回来的,可路上下起了大雨,就找了一家饭馆子吃了点东西。”
高力士走近几步嗅了嗅,“哟,还喝酒了吧!”
采萍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高力士并非有意要刁难她,不过是规训几句,让她长长记性。见采萍颇感难为情,他也就见好就收,软和了语气:“陛下喜欢端庄的女子,你虽然清丽出尘,但还少了几分贵气、一点味道。想要在后宫里坐稳位置,长久的待下去,就要懂得约束自己,隐藏自己的短处,将优点发挥到极致。”
这些道理采萍都懂,不过她还是尽量保持认真,听高公公把话说完。
“陛下最近心情不好,我还不能安排你见他。我也没有把握你能讨陛下欢心。这样吧,从明天开始,你跟我到宫里头学习礼仪,再练练皇家的歌舞。”
“啊,是!”
尽管她听得很认真,但还是忍不住走了神。
不知道为什么,当一切变得正式起来,采萍的心中竟不自然地泛起了一丝惶恐。那个高墙大院里到底有多么繁杂的规矩,人进去了真不能再出来吗?它有一屋子的女人,只有一个男人,如果得不到爱,那还有什么……
瓢泼大雨,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天地万物都笼在一层水雾中,瞧不真切。徜徉在道路上的两辆马车,仿佛并肩作战的战船在风雨中固执地行进。宫门洞开,马车里的姑娘听着大雨在宫墙间的回响,不由自主拨开帘子。
“这就是宫廷吗?看起来像到了另一座城池。”
“其实它就是一座城池,不过,只属于王权。”
……
明华阁。
所有征选来的秀女都住在这里。除了采萍之外,还有九人。皆是精挑细选、优中择优的绝代佳丽。可放在这群人中,采萍的气质还是显而易见。
“你来晚了,梨园的舞技正在大殿排演歌舞。”穿着茶色衣服的乐师淡淡扫了一眼采萍,自顾自朝里走去。
“这是李龟年,梨园的大师傅。”高力士介绍说,“他对音乐很认真,不过私下里还是很和气的。什么吹拉弹唱,他无一不通。”
原来此人就是梨园的管事。果然不一般,采萍略略为其风仪所醉。就在这时,一阵清丽的歌声风一般从里殿飘来——
“君若天上云,侬似天上鸟,相依相偎映日御风。
君若湖中水,侬似水心花,相亲相恋与月弄影。
卿若筝弦,吾若音,一拨一弄索梁鬟。
卿若玄月,吾若影,风摇云启映人间……”
那是一个空灵的女子的嗓音,在恢弘的音乐中流窜,似在高歌云鸟相依的缠绵,却又在表现自我。个性中轻柔不失野性,声音曼妙且充满力量。
高力士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赞道:“好,真好……”
那是采萍第一次见到钟提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