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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卷23 姐妹相见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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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李隆基差了常顺去太真观请杨玉环,就约在月室殿中相见。她本无意去的,常顺却神秘地说:“太真娘子,来的是您的姐姐。”
“我的姐姐?”
“是啊,名讳奴才不敢说,您去了就知道了。”
玉环狐疑地起身,细致装扮,用胭脂掩去多日的病容,试着对镜子笑了笑,勉强找回昔日愉快的热情,便随常顺去了月室殿。
此时日已偏西,宫闱被描摹成静谧的粉色,伴着和煦的晚风,令她经久未见阳光的心变得舒软起来。都快记不得有多久没见过家中的亲人了。在蜀中的时候,她除了同姐姐杨玉瑶玩耍以外,还有两位堂姐时常陪在身边。
不知来的是哪位?
玉环首先想到的是与她同父的三姐的面孔。在三位姐姐中,属她性格外放一点。
进了月室殿,杨玉瑶已经等在那里。听到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她整理衣服,起身恭迎,随后便见玉环转了进来。她穿着朴素的道袍,从前的天真烂漫不在了,眼神中也沉淀下了些许的忧伤。至于那灵气,也多了一分成熟的韵味。但到底是美人,八年不见,她依旧楚楚动人。
“花花,你还是原来的样子。”玉环感慨地拉过她的手,欣悦中有些伤感。
“玉环,你怎么穿着这样的衣服?”杨玉瑶不解,路上的随从也不跟她把话说清楚。她也奇怪,为什么是进宫,而不是去寿王府。
玉环拉着她在桌边坐下,将这三年来的事草草说了一遍。
“这么说,你做女道士是假的,你跟当今的天子搭上了?”
玉环暗自皱了一下眉:“这其中的原委一言难尽。”
杨玉瑶却笑起来:“圣上敢冒这么的大风险‘金屋藏娇’,足见他对你的诚意。玉环,这是好事,我们杨家可算出了一位皇妃啦!”
“花花,话不要乱说,小心让人听见。”多年不见,玉环不忍嗔怪她,只小声提醒一句。她似乎对皇帝的恩宠很感兴趣,又问道:“你们之间有没有……”
见玉环尴尬不语,她笑道:“既然你都是他的人了,看来封妃是早晚的事,这件道袍你也穿不久的。如此,姐姐也就放心了。”
“花花,你的那位夫君待你好吗?”
“他待我不错,被我迷得死死的。裴家虽然有钱,但再好能好到哪里去?还不及京城里一户小人家显贵。”
“你总是这样爱慕豪奢。”玉环心下一酸,“我现在身无长物,连份见面礼也没有,真是亏待你了。”
杨玉瑶一脸柔媚的笑意:“只要妹妹他日得了风光,别忘了姐姐就行!那个皇帝妹夫可比你有心哦,亲自派人去蜀中迎我。”
玉环苦涩地抽抽嘴角,旁人只看到皇帝待她的真情,却看不到她心底的无奈。多少人谋求名利而求之不得,不求名者反而得其利,为何如此?世事难料,竟有一些讽刺!
“跟我说说,皇帝妹夫他长得什么样子?”漫长的旅途并没有让杨玉瑶觉得困倦,初入宫廷,她为这一切雍容的景象兴奋,见到玉环,又雀跃了几分。口中说话没有半点顾忌。
“花花说话还是注意些的好,宫中不比在家里。你这么称呼皇帝小心冒犯圣驾。”玉环说得和颜悦色,对这位姐姐她向来很亲近。
“我说错了吗?只是你现在没有名分罢了。”
“你呀!”玉环又好气又好笑。
这时外面有人通报:“圣——上——驾——临!”
“不用问了,他自个儿来了。”杨玉瑶向门外望去,拉着玉环的手站起来,“告诉我,我该怎么说?”
“你跟着我一并行礼就是了。”其实这会儿玉环不愿见到李隆基,她与姐姐还有好多话要说,另外,她也没想好要如何应对他此次的贴心安排。
“拜见陛下。”玉环跪拜。
杨玉瑶跟着道:“拜见陛下。”
明黄的衣服前摆出现在她眼下,她能感觉到头顶有束炙热的光线正在注视着她。
“无须多礼。”李隆基含笑在椅子上坐下。“起来吧,你们都过来坐。”
“谢陛下。”不等玉环阻止,杨玉瑶已经坐在邻座的椅子上。
她的大胆倒令李隆基有些惊奇,而后缓缓说:“杨家的女子性格都差不多啊!”记得当初初见玉环,她也很大胆呢!
玉环笑笑,突兀地站在一旁。
“坐吧。”李隆基道,笑容清浅。
“怎么不坐呢?”杨玉瑶起身将她拉过来,按到李隆基身边坐下。
她挤眉嗔怪了一眼,李隆基找到话茬:“多年不见,朕看你们之间亲昵未改。刚刚都聊些什么呢?”
“回陛下,我们正在谈论你,不想你就来了。”杨玉瑶穿着桃红色的礼服,云鬓高挽,头插的金步摇谈笑间未稳还动,别有风情,李隆基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他发现杨玉瑶和玉环的气质大有不同。玉环的美丽矜持而大方,她呢娇柔妩媚,声调也流动。短短几句便可见妙语连珠。
他欠身,促狭道:“有没有说朕的坏话啊?”
“花花嘴里从不会有好话。”玉环似半开玩笑,半认真,径直打断他的询问。
杨玉瑶笑道:“不过是说了点儿圣上的风流韵事。”
“花花,圣驾面前不要胡说。”
“唉,朕不会怪她的。”李隆基心念转动,若是能让玉环的姐姐向着他,说不定能改善他们的关系。
杨玉瑶冲玉环扮了个鬼脸:“我就说嘛,还是圣上对我好。你在京城多年也不见你来接我。”
玉环侧目,见李隆基正看着她。“多谢陛下体恤,接我姐姐进宫与我一聚。”
“朕为你做了那么多事,总算听你说了一个‘谢’字。但朕真正在意的,又岂是这个谢字?”他眼底藏着波澜,是几分心照不宣。
杨玉瑶打趣道:“陛下这份苦心难道只值一个谢字吗?我玉环妹妹定当好生回报你的。”
“杨家这位姐姐倒好说话,另两位呢?怎么不见来啊?”李隆基直起身子,望向高力士,他俯首,轻声道:“另两位夫人不巧病了。”
玉环心中明白,恐怕是不清楚皇上的意图,所以借故推脱。她在京中八年,几乎跟老家没有联系,家中的事也知道得甚少。“不知两位姐姐的生活可还安逸?”
“蜀中哪儿及得上长安啊,自然过得清苦一些。”杨玉瑶想到家中的族兄杨钊,两人本情投意合,就因为他自小放荡不羁,游手好闲,才导致穷困潦倒,荒废了他们的大好姻缘。她不得不嫁给裴氏,后又以资力周济杨钊,才令他在巴蜀有了一个小小的官职。
“是玉环疏忽了,只是现在……”她也无力相助。
正在失神间,一只温热的手忽然将她冰冷的手握起来,她心中一阵狂跳,但见李隆基缓缓开口说:“玉环,你放心,朕以后会为他们加官进爵。”
“民妇先谢过陛下!”杨玉瑶笑得像朵花儿一样,没想到不费吹灰之力就讨到皇帝的金口玉言。
玉环的脸色却沉重起来,她抽出手,他欠她的,不是富贵荣华就可以抹杀的。
他感觉到她眼中的寒意。他想用世间的一切美好去换她对他的爱,可是,现实身份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残酷,难道仅仅因为他晚出现了一步吗?!
在这样的对视中,李隆基忽然低低地咳嗽,怕是由于胸中翻涌的情绪,他抬起袖子掩住口,等到平静下来,方说:“朕在木兰殿中准备了晚宴,可有兴致陪朕一起共饮?”
玉环正要拒绝,李隆基笑了笑,温润地说:“朕不是问你,是问她。”
杨玉瑶脸上泛起受宠若惊的喜色:“承蒙陛下厚爱,民女却之不恭。”
木兰殿。
隆重的灯火,轻佻的歌舞,晃得杨玉瑶心中旌旗荡漾。她初入宫门,就见到了天上人间的落差,但殿中的华丽程度还是让她咋舌,岂止是金碧辉煌。就连餐饮用的杯盘碗碟也是披金戴银,即使造型简单,却处处可见其精细。
“花花奔波了一天,饿了就不要顾忌那么多的礼仪了。”几个时辰相处下来,李隆基也学着玉环,叫杨玉瑶的小名。
她倍感亲切,搁下银筷子,举起镶金边的翡翠杯子,道:“花花谢过陛下的盛情款待。”
“既然来了就多住几天。玉环在道观里待了许久,也该放松一下,朕准她陪你到处走走,如何?”
“谢陛下成全!花花正想四处看看呢。”她朱唇起合,轻轻送着秋波。
玉环冷冷地道:“我总不能白当这个太真娘子,整日除了玩耍就是饮酒作乐吧。玉环恐怕不能相陪。”她对杨玉瑶歉意地笑笑,“姐姐,这个宫廷又不是我们杨家的,怎么能随意乱走,你能进宫见我,已是莫大的天恩了。”
李隆基的热情再度被她一盆冷水浇凉。兀自饮了一杯酒,勉强压制住心底的愤慨。
站在门口静候上场的谢阿蛮,向身旁监舞的乐工打听道:“那个女人是谁?和圣上有说有笑的。”
“听说是太真娘子的姐姐。”
“噢?她怎么也进宫来了?”
“据说是陛下派人去接的。阿蛮姑娘别多问了,妄议宫中是非是要获罪的。”
“知道不准问,那你还跟我说?”
“这个……”他捂住嘴,“我一时失言。”
“哎,你这人还挺有意思的,叫什么名字?”阿蛮挑逗般碰碰他的手肘。
他轻轻说了三个字:“马仙期。”
“我想起来啦,你就是那个……李龟年经常提到的得意门生!”阿蛮一时激动,说得太大声,不料被李隆基听到,锐利的目光射了过来:“带谢阿蛮!”他正愁心底一腔怒意没处发泄,偏偏她还往枪口上撞。
“拜见陛下。”谢阿蛮伏低头,后又抬起来,眨巴着无辜的眼睛看着李隆基。
“你可知罪?没见朕在款待贵客吗?如此大声咆哮,朕若不处置你,岂不失礼于人前?”
见他声色俱厉,不像是开玩笑,谢阿蛮慌了,连忙讨饶道:“陛下息怒,阿蛮也是无心的!”
“无心之过就不是‘过’吗?”李隆基轻叩桌案,“带下去,贬为梨园小役,复杂打杂,不得再碰歌舞。”
“这不是要我的命吗……”谢阿蛮心底思忖,咬咬牙,“陛下!陛下!可否从轻发落?”她挡开前来拉她的宫奴,恳求道。
李隆基讥诮地说:“嫌朕罚得不够重?”
“陛下……”谢阿蛮露出哭态,带着哭腔说,“阿蛮出身贫贱,难得考入梨园进学,视歌舞为终身奋斗的理想,陛下不准阿蛮再学歌舞,等于是要阿蛮性命,陛下还不如直接判处阿蛮死罪,也省得活着受其折磨……呜呜……”
玉环听得动容,知道她是做了玄宗的出气筒,自己的挡箭牌,开口替她求情:“陛下,她只是一时失仪,你何故要罚她终身?”
见玉环主动开口,李隆基的心情好了许多,不过脸上依旧不动声色:“朕哪里罚她终身了?”
“她视为生命的东西,你却不许她再碰,活着,又有多大意义,不过是牵肠挂肚!”
李隆基瞳孔收缩,从玉环的语气里,他敏锐地感受到了某种微妙的弦外之音。
“在你眼里,朕就是一个狠心的人么?”他狂怒地站起身,在场的人全部惊惶地跪下去,除了端坐的杨玉环,她抽动了下嘴角,冷笑地看着他,一双秋水般潋滟的眸子里,分明写着“幽怨”二字。
“不是吗?”
她很轻的说。
李隆基背向身后的右手缓缓攥住。
杨玉瑶终于感觉到有些胆怯,所谓伴君如伴虎,一点不假。那种冷得让人发颤的气势,总感觉让人打自心底里害怕得紧。
谢阿蛮背后也是一阵凉意:这两人怎么越闹越凶了?妈呀……我的小命儿……不会……玩完了吧?
“谢、阿、蛮!”李隆基忽然咬着字叫出她的名字,她一个哆嗦:“奴……奴婢在。”
“你说你喜欢歌舞,视它为生命,是吗?”
“是……”
“怎么就这点底气?”
她直言道:“奴婢害怕说错话,再惹陛下生气。”
“那你就别说了,站起来,为朕舞一曲。这个太真娘子也喜欢歌舞呢,而且凡是有高手在场,她都会下池对舞。如果你能请得动她,朕就免了对你的罪责。”李隆基慢悠悠坐下来,吩咐奏乐。
玉环微微皱了下眉,什么“凡是有高手在场,她都会下池对舞”,这样的经历只在骊山上有过一回,他这样说,这样做,莫非是戏耍她?但看他的眼神却又不像。更像是一种试探。
自那日在百花院便殿强占她以后,她就不再跳舞了,仿佛对原来热爱的东西都失去了兴致,将所有的渴望密封在一个盒子里。李隆基希望打开这个盒子,把她的希望放出去,他要看看,她的心难道是铁铸的不成?
谢阿蛮得令,将新学的凌波舞跳了一遍。她本有几分惶恐不安,但音乐一响,所有的情绪都抛诸脑后,变得轻灵愉快起来。整支舞曲她跳得流畅、痛快。在座的诸位也看得赏心悦目。
最后一尾弦音结束,她的舞步也停住了,四下里寂静一片,他们都知道皇帝在等什么。李隆基却佯装无意的喝茶,不发一言。
谢阿蛮急了,用恳求的目光望着玉环。她跳得不是不好,早在之前看她跳舞的时候,玉环就曾觉得眼前一亮,只是她不想对李隆基妥协。凭什么任由他一次又一次地制定游戏规则,要她去履行,被他耍得团团转?
她不去,去了只会令她难堪,让她在他面前永远失去优势!
沉寂了片刻,每个人都被这种气氛压抑得呼吸困难。
杨玉瑶转动了一下眼神,打着圆场道:“陛下,玉环穿道袍跳舞岂不是不伦不类?民妇在家中有幸学得皮毛,今日见阿蛮姑娘跳舞,很想下去同她对舞呢。”她嫣然一笑,满目的风情,令人心动。
李隆基好奇地问:“你也通晓歌舞?”
“算不上通晓,仅仅足以登上台面罢了。”
但这不是普通的台面,李隆基狐疑的望了一眼玉环,她也是惊奇之色,怕是与姐姐分开多年,并不清楚她才艺方面的学习情况。
“既是如此,你不妨跳一曲让朕看看。若是叫朕高兴了,朕自当免了那小鬼的罪。”
杨玉瑶起身,踏着莲花步,走到堂中,同谢阿蛮耳语几句,阿蛮点点头,随之跑到乐师跟前,将选定的音乐告诉他,便与玉瑶相对而立,扬起下巴,端起笑,摆出一个凌波仙子即将下凡的美态。舞乐声起,两人一路碎步穿行,袖子飞动。随后,便是轻盈的回旋,裙摆以俯视的角度看去,如撒开的花,旋转的车轮。杨玉瑶裙上的珍珠流苏全都飞扬起来,流光溢彩。
李隆基诧异,她跳的竟然是他早年创作的《紫云回》舞曲。除了技艺娴熟以外,对音乐鼓点的拿捏也很到位。况且她穿的这种江南丝罗本就很适合跳舞,走动间尽显翩然之姿。
“民妇献丑了。”
一曲舞罢,杨玉瑶在堂前见礼。
李隆基抚掌而笑:“花花跳得很专业,和谢阿蛮配合得也默契。朕就赦免了她的罪。”
“谢陛下!”谢阿蛮欣喜地叩头。
“你要谢就谢花花吧。”她可不像某些人那么冷漠……李隆基斜眼观察玉环,她似乎弱弱地松了一口气。
“奴婢谢……”谢阿蛮不知道她的名字,只好说,“奴婢谢过花花夫人,以舞解围。”
“不必客气,是我自个儿贪玩而已。”她显得十分随和,回到位子上坐下,玉环递给她一块手帕,“你若是贪玩,也不会学得这么精湛的舞艺了,花花倒是让玉环大开眼界。”
“连你也来恭维我,倒显得我们姐妹生分了。”她边说笑着,边用手帕擦汗,明明是很平常的动作,在她做来却有种妩媚的风情。
李隆基哈哈大笑:“花花真是好脾气。”
在宫中住了一个月,杨玉瑶便启程回蜀中去了,临走时,李隆基赐了她不少金银玉器和绫罗绸缎,足足装了三大车。宫中人莫不称奇,陛下对太真娘子的这位姐姐倒是很亲厚呢,就像待自己家人一样。如此偌大的恩宠在玉环看来,不过是他自以为是的逢迎罢了。她依旧对他冷冷淡淡的。直到正式册妃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