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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卷13 罪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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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烛光摇曳,穿着睡袍的李隆基握着一纸卷宗坐在灯前,嘴角微微上扬,心思全不在书上,似乎漫不经心地想着什么。突然,他笑出声来,侍立在身边的高力士也不由地笑笑。
“你笑什么?”他扫了一眼高力士。
“奴才见陛下笑,所以就……笑了。”
李隆基感到无趣的放下卷宗。
“又不知道朕在想什么,你笑什么笑?”
他端起茶,喝了一口。高力士道:“陛下许是在想寿王妃吧?”
“噢?”他惊讶地愣住,“你怎么知道?”
“奴才也是瞎猜的。”高力士低眉顺目,“奴才每每看寿王妃进宫,总能将陛下逗得很开心,这几天,您看起来都容光焕发的。”
李隆基忍不住笑出声:“跟她在一起,我总会忽略自己的年龄,比如说那天荡秋千吧,她要我也去荡,事后我想起来都觉得好笑,朕是哪根神经错乱了,居然陪她一起疯,还去荡秋千。你们当时没笑话朕吧?”
“奴才是笑了,不过是替陛下高兴,您又找回了从前年少时的心情。”
“呵呵,是呀。”李隆基眉眼如望远山,“有时候时间是留不住的,心情可以留住。不过光凭朕一人之力,仍觉得有心无力。你说玉环,若是能时常陪在我身边就好了。”
“陛下若是想她,一道口谕就可以把她召进宫来,这寿王府离兴庆宫也是挺近的。”
李隆基却眉头不展,收了笑容,神情凝重地说:“等她和瑁儿有了孩子,恐怕以后都没空儿进宫了。”
“那是好事啊,陛下,您又要添皇孙了!”
“但朕想到这里,心中却有种失落感。”
高力士讷讷不语,良久,他随口问道:“陛下,您是……爱上寿王妃了?”
整个大殿都静静的,流窜着夏日的闷热,本来躁动的心却因为这句话沉静了下来,继而像被卡住了,李隆基缓缓抬起头来,眼神困惑:“难道朕是爱上她了?”忽然自己都觉得荒谬,摇摇头,“怎么会呢……”
横在他们之间的是亲情和人伦,这种摒弃世俗义无反顾的爱,他的爷爷虽干过一次,但他,已过了最好的年华,想必没有那么大的意志和兴趣去离经叛道一回吧。何况,他基本废除了六宫,余生只想和采萍在一起相依而终了。
铜鼎中的沉香燃尽,缱绻了最后一根烟丝。守夜的宫奴压低声音禀报道:“陛下,长安令有事启奏,正在殿外候旨。”
“有什么事非得今晚说,明日早朝不行么?”
内监道:“韦大人说,此事涉及陛下的家务,得先向您请示。”
“那叫他进来吧。”
李隆基换了个舒服的坐姿。稍后,韦坚疾步而入。
“叩见陛下。”他在堂中施礼,“深夜打搅还请陛下恕罪。”
“免礼。有什么事就直说吧。”李隆基见他脸色沉郁,猜测不是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是三位亲王被害一事。韦坚“迫于”民众压力,请玄宗重审此案,并且,他已经查到证据,是武惠妃和驸马杨洄在背后作祟,想谏寿王为“太子计”,“那么这其中,寿王当真毫不知情么?”
“你的意思,是寿王挑唆武惠妃陷害三位亲王的?”
“臣……揣测当时寿王应该知情。所以,请陛下明夺!”
李隆基以手抚额,“据你所查,若都是实情,朕理当还他们清白,只是此事已酿成悲剧,任朕如何追究都于事无补,反而,会闹得朝堂上人心惶惶。”
“但陛下若是不追究,这天下就会闹得满城风雨。”他声音固执而坚定,“未免祸起萧墙,陛下切不可姑息养奸。”
“那你有何两全之策?”
“恕臣愚昧,臣实在不知。”
“哼,”李隆基冷抽一声,“以你的精明强干会没有对策么?讲,朕恕你无罪!”
韦坚拜了一拜,拱手道:“臣以为,驸马杨洄德行有亏,不配再食朝廷俸禄,应该革去官职,移交吏部论处;寿王李瑁,操守失当,伙同武惠妃设计加害自己的兄弟,应该撤销其加封的职位,然后……”
“够了,”李隆基打断他,“朕始终不相信瑁儿是这样的人,他对太子之位没有念想,朕的儿子,朕心里有数。只是惠妃,朕已经追封她为‘贞顺皇后’,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岂不让她‘有誉于前,毁誉于后’?……朕不是让你给众人定罪,而是想,如何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你懂朕的意思吗?”
“陛下,您是要一错到底?”
“不,朕已经错判了三个儿子,现在,不想再添一个。”
“可是寿王确确实实牵涉在内,他的母亲武惠妃更难辞其咎。”
“你今晚的话太多了,”李隆基显得不耐烦,“这件事你就搁这儿吧,明天我叫他人去办,至于你,不得再过问此事。”
“陛下……”韦坚愣愣地抬起头来。
李隆基已经缓缓起身背过身去,高力士出声道:“韦大人,时间不早了,还请您回去歇息吧。”
韦坚退下,对于此事,李隆基心里有了打算。与其追查寿王府的罪名,不如让他们自己幡然醒悟,做出改过自新的举动来平息民愤,也未免罢黜寿王后太子的势力过于跋扈,危及自己的地位。可想来容易,要怎么做呢,着实令他犯难。
毕竟,这是三条人命。
翌日,咸宜公主府。
驸马杨洄跪倒在地,额头伏贴在地上,身旁是一脸惶恐的咸宜公主。
高力士朗声念诵:“杨洄,你可知罪?”
“臣知罪。”
“你设计构陷三位亲王,制造冤案,百姓愤怒滔天,你可知罪?”
“臣知罪。”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驸马杨洄不思报效国家,图求功名,结党营私,枉顾本朝律法构陷亲王,今革去官职,收其俸禄,择日流放夜郎,为一小卒。若不思悔改,后仍有作奸犯科之举当罚从十倍;若痛改前非,当缓缓授爵。钦此。”
高力士合上黄绢,递到杨洄手里,他顿首,接旨道:“谢陛下隆恩。”
手在接过圣旨的那刻分明抖了几下。他缓缓爬起来,高力士却露出笑容,说道:“杨大人,这仅仅是一道密旨,如果您不知改过自新,陛下,可就要把它坐实了。”他指了指他手里的黄绢。
“罪民不大明白……”
“国以宽大视众,陛下也不愿再见到宗亲流血,所以从轻发落,给你一个机会。”高力士在案前坐下,喝了一口茶,而后说:“现在南方水患成灾,陛下想让你倾家资救黎民于水火,也算将功折罪。不知,大人有没有这个觉悟?”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如今也只好舍财保命了。咸宜公主立刻道:“父皇的意思我们懂了。多谢父皇皇恩浩荡!”她又屈身,拜了一拜。
“公主,还有件事要劳驾你呢……”
高力士走近,在咸宜公主身边耳语几句。
她怔住了,“这是要让瑁儿休妻么?”
高力士话中说的,是要度玉环为女道士。三位亲王蒙冤受屈,灵魂不安,所以武惠妃惊吓而死,为抚慰亡灵,身为儿媳的她,理应出家替亡灵超度,以表寿王对此事的诚意。可两人正在热恋之中,若要分离,情何以堪?
高力士叹息一声:“这也是陛下最大的恩典了。不然,闹起来,寿王不仅地位难保,可能还有性命之虞!”
咸宜公主一窒,旧事重提,想必背后有人推波助澜,想要至他们于死地。幸好皇帝开恩,若不从了他的旨意,那岂非是自寻死路?
杨洄走上前来,握住公主的手,“事到如今,想躲也躲不过了,总得做出点牺牲吧。……高公公,陛下的话,我会转达给寿王殿下的,让他亲自上表申请‘度寿王妃出家’一事。”
午后的光垂下来,房中弥漫起几丝慵懒的气息。高力士满意地点点,转身离去。杨洄慌忙准备车马,赶往寿王府。那时,院子里,李瑁把着玉环的胳膊,教她如何舞剑。她柔韧度很好,原本阳刚凌厉的剑法被她舞得怡然优美,侍立在身边的红桃忍不住拍手叫好:“真棒啊!王妃简直是天才!”
“我的玉环当然是天才啦!”
李瑁看着玉环,眸光闪闪,那样的宠溺和自得。回身之际,杨洄的身影蓦然出现在眼前。
“姐夫,你怎么来了?”
“那个,咱们进屋谈吧。”
玉环持剑竖立在院中,望着李瑁将杨洄请进屋,那一转身的距离,忽然让她觉得遥远。是什么呢……
“不!此事我绝不答应!”屋子里,李瑁双手拍在桌上,显得很激动。
杨洄劝住他,“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了。你想让你死去的母亲因为疼爱你、想立你为太子而背受骂名吗?”
“可我也不能和她分开!”
“为了显出你的诚意,以及留住你母亲死后的清誉,你必须这么做。”杨洄将一卷空白的奏折递到他面前,“写一份‘度寿王妃为女道士’的折子,明早递给皇上吧。”
李瑁抓住杨洄的衣襟,将他扯过来,“如果当初不是你在母亲耳边嘀咕,她也不至于加害三位皇兄,你,现在还有脸提什么把玉环弄去出家的事!”
“殿下,我都是为你设想,你怎么反倒不领情呢?”
“谁让你为我设想了?我早说过,不想当太子,是你们一厢情愿编排我的人生。”
“作为皇子,你要知道你干系的不是你一个人的荣辱!”杨洄同样的声色俱厉,“你的一举一动,都事关寿王府千余条性命的去留,如今虽然没能保你登上太子之位,可众人的付出于你来说,就没有意义么?半点不值得你顾念?……别再说这么任性的话。”
“混账!”李瑁一拳挥打在扬洄脸上,“祸都是你们惹出来的,现在,倒要我来承担?”
“若不是为了你,我们会做这么多么?”
“你!”李瑁一拳接一拳打在杨洄身上,“不要逼我,……别逼我!”
“殿下,若是你不能担当,陛下就会追究武惠妃的责任。你想想,一个死了的人,还要因你受累,被追削封号……你想让她死不瞑目吗?”
李瑁的拳头不禁停在空中,他望着气虚喘喘的杨洄,一字一顿地说:“那,那、也、不、行。”
“殿下,你要三思啊!”
“这件事,哪怕我以死承担,也不会用玉环去换我的安危。你走吧。”
“殿下!”
“滚!”
“那你再好好想想吧。”杨洄拍拍尘土从地上爬起来,“陛下只给你三日期限,三日后,你若未有所行动,不光是陛下,太子那边,也不会再给你一线生机了。”
说完,他走出门,看到玉环正站在门外。他遮了遮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怏怏离开。
玉环端出笑,起步走到屋内,正对着李瑁的背影。在背光处,那青色的背影如一抹远山,有着凝重的愁绪,旁人不可触碰。所以她只是轻轻地走过去,从身后环住李瑁,说着无关紧要的话:“今晚想吃什么?”
身前是一片沉默。
她又说:“怎么办,我又胖了。”
这时,李瑁侧过脸来,声音低低的,温柔地说:“要胖一点才好看。我的玉环,如珍似宝,不能瘦着。”
这个男人,他做得最勤奋的事,就是在吃饭的时候给她猛剥虾,吃鱼的时候猛挑刺,她吃多少他就给她夹多少,全都扔到她碗里。以至于她有时候不耐烦了,想要骂人了,他还问,你吃饱了没有,要不要再吃一点?
他总说,女人要白白胖胖的才可爱。可是自己,却身形瘦瘦的。
“但是你知道吗,我也当你是我最珍爱的宝贝,在无助的时候,可以让我照顾你,给你依靠。”
这句话是她在心里说的,她做的,只是将他搂得更紧一点。
……
三日期限很快便到了,李瑁亲自去找过李林甫。这位奸相,知道寿王府大势已去后,避而不见,俨然不再管他们的事了。明月当空,李瑁藏着心中抑郁,在园子里喝酒,晚风吹来,他意兴阑珊,空对着一园花花草草。
这几天,他从未跟玉环说起过什么,在她面前,也是小心隐瞒心里焦灼的情绪,但想到明日,可能会累及母亲的名声,不免生出无奈,悲愤。
他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
玉环在他对面坐下,“酒物伤人,只宜浅尝轻酌,不宜多喝。”
李瑁不管,又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