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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卷10 九龙玉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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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他倒不会教我这些!”
玉环嫁进王府,李瑁待她极尽宠溺,知道她性格散漫,从不加约束,只是丈夫不喜欢音律,让她觉得在唱歌跳舞的时候倍感寂寥罢了。
她伏低头,有些怅然。
“来,朕有好东西给你看。”
李隆基把她带进飞霜殿,宫人们全都走到正厅止步,里间里,宽敞的坐榻上散落了一垒乐谱,还有半卷刚整理出来的曲子。玉环凑近,慢慢在榻前蹲下,眼神不由自主地被这些奇怪的音符吸引住了。
“唉,可不能给你看这么多!”李隆基边说着,边将散乱的乐谱收拾起来。玉环拿了一卷,盘腿坐在地上细细看着,对他的话不闻不问。
“你还真是没点样子!”那么漂亮的裙尾就被她揉皱成一团,压在身后,不觉得可惜么?李隆基忍不住说道,“起来,坐在上面看吧。”
玉环伸出一根手指,放在自己的唇上:“嘘……”她的声音低而温柔,“不要打扰我。”
李隆基坐在坐榻边上,将头俯向玉环的脸,这时的她如此认真,娴静,绵密细长的睫毛随着思路在轻轻扇动,让人禁不住被她的情绪所感染,变得安静和投入。李隆基的目光慢慢直下,落在她手中的乐谱上。
过了良久,他们的目光几乎同时离开乐谱,在玉环抬头注视李隆基的时候,他也正望向她。仿佛有什么心照不宣的东西在两人的目光中流淌。后来,玉环问道:“是否有一晚,陛下在宫中吹笛,吹的就是乐谱里的曲子?”
李隆基的眼睛睁得奇大,“在宫墙外击磬的人是你吗?”
“嗯,是我。”
“我发现你真的是越来越不简单了。”说完,李隆基笑了,“我以为那天击磬的是位经验老道的歌者,却没想到竟然这般年轻。”
“我也没有想到是当今陛下在与我琴瑟相合。”
“那你刚刚如何猜到是我?”
“只是看了这首曲子,觉得熟悉,回头看你的眼睛,突然就觉得是你。”
“哈哈,原来是朕的眼睛出卖了朕!”
“其实我并不知道陛下的笛艺如何,倘若那晚真的是你,那实在叫我佩服。”
“你的磬声何尝不是如此,叫朕佩服呢?”
“哈,原来当今陛下也这么谦虚的!”
“我只对有才的人客气。”
两人相视一笑,玉环指指他藏在身后的乐谱,说道:“那这些也给我看看吧。”
“这是朕的宝贝,不给别人看的!”
“小气!”玉环撅撅鼻子,“看一下嘛!”
“不行,这将是我大唐的瑰宝,等我研究出来,就给你们看。现在,是保密阶段!”
玉环虽然好奇,但也不强人所难,她搁下乐谱,拎起裙子,在大殿中巡视着好玩的东西。原以为做皇帝的,或多或少有些骄奢淫逸,但飞霜殿的布局却很清淡典雅。“今天时间不早了,等有空,我还能来这里玩吗?”
“可以。”
李隆基欣然点头,望着她。
“那谢谢。”
玉环摇摇手掌儿,带着俏皮的笑,跑开。
凝视着她离去的背影,李隆基嘴角浮出玩味的笑意。这次相处,颠覆了之前他对她的定义,那并不是一个莽撞无知的少女所表现出的粗鲁与无礼,而是流淌在她性格中的真性情,诚如采萍一样,质朴天然,但脱俗、高洁。
明媚的夜晚。
在月色中,舞姬起舞。凝听着远离尘世的音乐,王孙们觥筹交错。
拖曳着华丽的裙尾,玉环随李瑁走上前来为父亲尊酒。满园的牡丹花飘香,都不及她脸上的风采醉人。李隆基命人拿来九龙玉杯,赏赐给寿王夫妇。
太子妾张良娣私下耳语:“陛下的意思,难道要改立寿王为储?”九龙玉杯本是先帝所爱之物,后因李隆基平叛有功,特赏赐给他,并在家宴上表示要立他为储。如今陛下此举,莫不是要效仿先帝?
李亨嗔怪一句:“是你太敏感了!”
“你别忘了三皇子之事。”张良娣低声嘟嚷,“小心成了人家砧板上的鱼肉。”
开元二十五年四月,女婿杨洄揣度武惠妃的心意,想扶植寿王为太子,再次向她构陷三位亲王,当时李隆基误信圈套,以为三位皇子要谋反,便下令将他们贬为庶人,后来三庶人遇害,而武惠妃因做了亏心事,大病不起,逝世后,李隆基立李亨为太子。
但这并不表示,自从惠妃死后,寿王府背后的势力就销声匿迹、停止一切活动了。
李亨敷衍地举起酒杯,饮了一口,“别说这些了,尝尝宫廷的佳酿,都是御用的珍品。”
张良娣显得没有兴致,悄悄偷瞄着那边,李隆基与李瑁正谈笑风生。
“当初朕见到她,真没料到她是你的媳妇。”
“还请父皇包涵,她的性子就是这般贪玩。”
“朕记得你小时候也很贪玩呢!”
“哈哈,是嘛?说给我听听!”玉环抡起裙子,准备坐在李隆基身边。李瑁赶紧制止:“别没大没小的,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吗,那是娘娘的位置。”
玉环吐吐舌头,尴尬地一笑。
“你叫什么名字?”李隆基说道,“上次见你,又忘了问你的名字。”
“那你好好记着哦,”她说得很认真,“我叫杨玉环!”
“玉环,好名字!皎皎明月,如玉之环,柔而有韧。”
“谢父皇夸奖。”玉环好得意。
李隆基又道:“朕有匹马就叫这个名字。”
“啊?”李瑁惊疑:“父皇哄儿臣的吧!”
“是真的,朕不骗你。等到秋狩打猎,朕带你们去看看,那可是一匹好马哦!”
玉环讪笑,随李瑁施礼,回到座位上观舞。其间,不时传出阵阵嬉笑声,两人融洽的气场感染着周围的每一个人。
“在诸王之中,没纳偏妃的,好像只有寿王一人……”高力士有意无意的说道,为李隆基把酒杯添满,“刚刚陛下为何会把先帝的九龙玉杯送给寿王呢?”
李隆基不答,突然觉得落寞,脸上凝固着一种含义不明的颓唐。
大殿中光线昏暗。
满室的寂静在牡丹园传来的笙箫中显得更加空洞。李隆基仰面躺在榻上,似乎是喝醉了。他辗转起身,揉了揉昏沉的太阳穴,恰巧这时,一个女子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撞进他模糊的视线中。
“陛下?”
很轻的声音,带着试探。
也许是害怕自己惊扰圣驾。
“你过来。”李隆基发出邀约,他低垂着脑袋,坐在床边。
女子朝他走近。
李隆基忽然伸手拽过她的胳膊,将她拉过来,反扣在身下。
她感觉到男子浓郁的鼻息沉重地迫近……
一张帝王的脸,透着英气。
“是你?”
李隆基立起身,头脑变得清醒。没想到是杨玉环,她总来得这么突然,让人措手不及。
她刚刚似乎被惊住了,慢慢坐起来,悄悄喘着气,而后说:“我来看看陛下,你刚才在宴会上好像不高兴?”
“朕有吗?”
“您瞧,现在说话都带着怒气!”
李隆基自顾自地低着头,良久,问道:“你呢,不陪瑁儿吗?”
“他啊……”玉环嘟起嘴,“我刚跟他吵架了。他老和一个舞姬眉来眼去的,我就说了,你们皇室的男子都是这样,秉性风流!不过陛下您不同,您身边一个女人也没有。”
他像是被人戳到痛处,眉头轻锁,自嘲道:“或许是你们女人都一样,喜欢吃醋。朕这样的人,不讨你们喜欢。”
“会吗?李瑁总跟我提起您,说您幼年时的英雄事迹。您胆子真大,打了则天女皇的侍从,还说,”她模仿男子的口气,“这是我们李家的朝堂,干你何事?……陛下,李瑁喜欢你,我也喜欢你。”
李隆基深沉地叹了一口气:“其实那时的自己并不坚强,仅仅是勇敢,想要保护好身边的人。我总觉得自己跟孤儿没有什么两样。我的母亲被女官武团儿害死,父亲常年被人幽禁。记得有一年生日,整个王府寒酸到无以为贺,还是我的岳父大人脱下自己的衣袍,去换了一斗面,回来做了一顿汤饼给我吃。……我之所以这么坚韧,其实是孤独到隐忍的极致。”
玉环俏皮的脸色忽然沉寂下来,她盯着香炉里升起的白烟,说道:“陛下,玉环也是个孤儿,十岁,父亲去世,从蜀郡来到洛阳,寄养在三叔杨玄璬家。我也会思念亲人……三叔待我还好,可是至亲的关怀毕竟不能替代,不是吗?”
李隆基迟钝了一下,不曾想没心没肺看起来那样开朗的她,也有一段悲凉身世,他点头,“我明白。所以我曾在心里发誓,不让我的孩子受这样的苦。可前些日子,朕与梅妃的孩子死了,朕心里很难过,突然觉得即便我是皇帝,有些事也无可奈何。朕感到很无力,想找一个相好的宫女麻痹自己,谁知被梅妃撞见,伤了她的心。”
“难怪陛下孤身到骊山来……”
“是啊,我们在怄气。随后,她收到家书,得知父亲过世,更加难过。朕也觉得更加无力……人生苦短,我不想自己的一生笼罩在孤独的阴影里,对于生离死别,我有种本质的排斥,不想面对,只想逃离,这或许令她以为,我很无情。”
“我想娘娘日后会明白的。对待伤心的事情,每个人处理的方式不一样而已。为的,还不是早早振作起来,不让身边的人担心。但是梅妃娘娘遭受这么重的打击,还是想您能在身边陪伴她的。陛下,您不敢面对悲伤就忘记它吧,做点什么,去鼓励一下娘娘。”
李隆基转过头来看着她。眼神里面有获得理解的安慰。今晚在宴会上,本是见到玉环与李瑁的亲昵才勾起心中伤感的情绪,没想到,到头来安慰自己的反而是这“肇事者”。
此时,夜更深了,漏长的声音清晰可闻。
不知何时,园里罢了歌舞。
李隆基说:“我送你回少阳殿吧。”
高力士举灯跟随在旁边,前面更有一群宫人引路。春寒料峭,李隆基解下肩上的披风给玉环围上。她怔了怔,感受到父亲般的关怀。
“儿臣给父皇请安!”
李瑁见玉环久久不归,也带着人来找她。
“陛下,王爷来接我了,您请回去吧。”
“说好了,要将你送回殿的。”李隆基在她耳旁低语。
玉环笑了,“那就一起走吧。”
月华如洗,众人的衣衫上落满婆娑的影子。一路上,李隆基都在跟玉环议论着如何哄梅妃开心,李瑁插不上话,在身旁赔笑,不时讷讷点头。多年以后他回忆这幕,总觉得哭笑不得。当时想不起是哪里不对,但后来才明白,父亲就是以这种自然而然的形态闯进了他的爱情,而他,却是一副旁观者的样子……
李隆基走后,玉环责问李瑁:“不是说不喜欢歌舞吗,为何跟那个舞姬眉来眼去的?”
“我都说了,没有,只是人家冲我笑,我回应一下而已。”
“嗯,我知道,我不是真生你的气。”玉环环住他的脖子,挂在他肩上。“李瑁,有没有发现,你挺傻头傻脑的?”
“怎么会?你夫君我英俊潇洒,才思敏捷,和那个‘愚钝’生来不沾边。”李瑁捏着玉环的鼻子,笑道。
“可你太孩子气了。所以,你的智慧会因你的童真削弱。那个舞姬冲你笑,是因为你没有偏妃,她把自己青春的赌注押在你身上,企图用勾引换得一个显赫的身份。我是恼她,但也恼你,二愣子!”
“爱妃,你真聪明,一个笑容背后哪有这么多定义?别把人心想得太复杂了。”
玉环摇摇头,李瑁显然无觉的眼神使她更担心,“这宫中有太多猎手,最近你和诸位皇子在一起我就担心,他们曾经嫉妒你,因为母亲的关系倍得皇帝喜爱,不知是否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对你动歪脑筋。另外,太子妃,她总在试探我……”
“好了,”李瑁打断她,“时候不早了,洗洗睡吧。别想太多,你知道的,我在意的只有你,什么权势,他们爱争就争去吧,我不跟他们争。”
“可是你背后的势力,不会因为你放弃就善罢甘休!”
李瑁的脸色不禁冷淡下来,他拂开玉环的手,“他们,我管不了。我眼里无光,心里无水,我深杯酒满,饮食无虞。我很满意现在的生活,对他们而言,我是一个不成事的东西。……但我希望,无论什么时候,做什么事,你都可以站在我身边。”
他想要的东西不多,也无心去盘算。在寿王府的时候,李瑁就和玉真公主走得挺近,说起母亲对他的影响,远不及这位皇姑对他的影响大。
玉真公主是李隆基的妹妹,她二十岁时,主动要求出家去做女道士,毕竟,她成长的时候正是宫廷斗争最错综复杂最血腥的时刻,所以远离宫中是非,是她的心愿。她宁可在玉真观里过着清心寡欲的小日子,也不羡慕王孙贵胄披金挂银的奢侈生活。而李瑁,恰恰也喜欢这种无忧无虑的状态。
“玉环,你会不会怪我,不能让你当上太子妃?”他问得小心仔细,毫无隐藏地在意她的想法。
玉漏声声,案台的烛光晃动了一下,玉环走进李瑁的背影里,从身后抱住他。“我当然会跟你站在一起。无怨无悔。”
李瑁掩饰不住心底的激动,转过身,“我李瑁以天地名义起誓。”他神情异常庄重地凝视着她,“一生一世,只爱你杨玉环一人!”温热的手掌将她冰冷的手握住。
玉环对望着他闪烁的眸子,话里面更多的是此生此世惟你相寄的信任。“那么我负责照看你一生的孤独,只要有我在,你就别去想那些忧伤的事情。你负责我一辈子的吃喝玩乐,可不许小气,我要什么你都得给我。”
李瑁孩子般地笑起来:“有样东西我早就想送给你了。”
“是什么?”
“你把眼睛闭上,随我来。”
玉环微笑了,闭上眼睛,李瑁牵着她的手,带她在铜镜前坐下。
一支闪着光的琉璃玉钗从锦盒里拿出来,插入玉环的发髻里。
“好了,你睁开眼。”
几乎同时的,玉环睁开眼睛。“这是……”她伸手抚摸着钗尾,很喜欢的样子。
“你还记得吗,在新婚之夜,你曾向我要一个定情信物,我醉醺醺的笑话你幼稚。第二天,我假装酒醒了,什么也不记得了。你生着闷气,也不提醒我。其实那会儿,我在心底偷笑呢。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忘记,只是在想,你这么美丽、聪慧,什么东西才能讨得你欢心,让你记一辈子呢?因为我们的爱情,也是一辈子的。
“你哪里晓得,我被这个东西都快整疯了。后来,有位官员得了一块百年玉石精,向母亲献宝,我费尽周折才把它要过来,给你打造了这支玉钗。其间,经过了数十道工序,稍有疏忽即可造成失败或瑕疵。这真的是无价,而又刻骨铭心的宝贝。”
“谢谢你,我懂。”玉环的眼睛微微潮红,“你总是这样,什么也不说,一定要把人家的眼泪惹出来才罢休。李瑁,你这人真讨厌!”
“我哪里讨厌了?还不是为了你!换成别人,我才没那闲工夫呢!”
“你敢?除非这钗碎了,我们的感情没了。不然,你就得爱我一辈子。”
“噢,不嫌我讨厌了?”
玉环起身搂住他,“我乐意!”
“哈哈!”李瑁开怀一笑,将玉环抱起来,快活地转圈。
烛光之下,搁在桌上的九龙玉杯也映照出夺人的光彩。而在另一所大殿中,正有人为它的光芒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