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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卷5 离合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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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身上的狐裘裹紧,采萍迈进正殿。这里的气氛似乎比外面的林子还要寒冷,宫人们统统跪在地上,战战兢兢。
“参加陛下。”她走到正前行礼,隐约意识到事态严重。
李隆基没有看她,而是低眉把住椅子的扶手,“今天怎么回事?难道你经常跟工藤在林子里见面吗?”
“工藤先生是偶然路过,见梅花盛开,一时忘记了宫里的规矩,从南门走了进来。所以才会遇到臣妾。”
“这么说,除了今天之外,你们平时没有见过?”
“请容臣妾提醒陛下,陛下曾经恩准臣妾,如果觉得烦闷,可以听工藤先生讲讲海外的事迹。”
“朕到底待你不薄啊……”
“是,陛下待臣妾无微不至。”
“可是你打着这样的幌子,私底下幽会情郎。”“情郎”两字,他说得特别不是滋味。
采萍闻言一惊,“陛下,你这是在怀疑我吗?”
李隆基忽然转过头来,“梅妃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臣妾不知。”她坚定的睁大眼睛,对望着李隆基。
“最近宫中流言四起,全都是围绕着你和工藤的。想必这些,空穴来风,事出有因吧?”
采萍猜测他的怒意与刚才暧昧的举动有关,但没想到,在这背后早有流言作祟。她转过身子,走到跪着的宫女面前,问道:“你们也是一早就知道的?”
“是……”宫女拖长了尾音,怯生生地答,“奴婢是听到了一些传言,可是,奴婢在殿中伺候娘娘,也并没觉得有什么逾矩之处,只当他们是瞎说,也就没敢告诉娘娘,怕影响您的心情。”
“他们都传些什么?”
“他们传……”宫女不敢说,偷偷抬眼瞅了下李隆基的位置。
“让朕来告诉你吧!”李隆基起身走到采萍面前,拽起她的手,“看着朕的眼睛!朕问你,是否有一天晚上,你去过太液池,遇见了工藤?”
“是。”采萍面对丈夫的质问,没有丝毫闪避,只是心里却像揣了块冰,寒暖不定。
“你们……”他别过头去,停顿了一会儿。停顿中有气愤,也有失望。“不巧啊,那天刚好有宫娥看见,说你们在太液池畔谈天说地、相依相偎、耳鬓厮磨……平日里私相授受!说你江采萍与工藤是旧相识,入宫不过是为两人的荣华富贵?朕也觉得奇怪,为何那天在校场你二人眉来眼去……”
“陛下你相信这些吗?”
不等他说完,采萍出言打断:“陛下有什么确凿的证据来这里质问臣妾?”
“证据?……朕要问你,你的那瓶长相思到哪里去了?”
采萍一时无言,怔怔地望着他。
他松开手,放开她的手腕。
她的手腕重重地落下。
采萍嘴唇起合了几下,想要坦白交代,却见李隆基转过身去,有些遥不可及。他背向身后的右手在不断握紧、张开,又张开、握紧……
“那真的是你送给他的吗?
“——是吗?”
“陛下希望呢?陛下觉得是,那就是吧。”
“你这是什么话?!是承认了,还是在跟朕怄气?”
“陛下您现在呢?是一时之怒,还是,您真的不肯相信我?”
采萍杵在玄宗的背影里,眼眶有些湿润。
“……朕认为,所谓诚信,永远需要验证。”说完,他从袖口里抖出一个轻飘飘的东西,扔在地上,“自己看吧。”
“娘娘……”雁儿拾起来,拿与采萍看。是一张白纸,上面写着“彼采萍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字体很拙劣,采萍很快联想到是工藤所写。
“这样,你们还是清白的吗?”
看来,即便没有肢体上的接触,也有精神出轨的嫌疑。作为帝君的他,自然不能容忍。何况此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陛下为何会有此物?”中了刀,总想知道是谁在背后使刀吧。
李隆基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讥讽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私下以情书传情,该当何罪?”
采萍缄口不言。
“怎么,无话可说了?”
“看到自己的丈夫听信谣言来质问自己,我想,我唯一做的只能是寒心和缄默。”说完,她低头背过身子。
“朕来,是要听你解释。朕给你解释的机会……”
“可是您会信吗?臣妾觉得,再多的解释也是无用的。当然,我痛恨怀疑,并且这怀疑来源于你。所以我想说的只有一句话,‘谣言信则有,不信则无’。”
“你说来说去不过是指责朕不该怀疑你,”李隆基的手掌重重落在身后的楠木桌上,惊得采萍打了个寒颤。“另外朕不会放过谣言的始作涌者,可是你和工藤,毕竟逃脱不了干系。”
“陛下英明!”典型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刘华妃拖曳着长裙后摆,风风火火地穿越走道走入众人的视线。“像这样的歪风邪气绝对不能在后宫助长,还请陛下明夺!”
她趾高气昂地走到李隆基面前,复又冷冷扫了采萍一眼。
“你来干什么?”李隆基问道。
“陛下,惠妃姐姐去世以后,属臣妾在后宫的资历最高。现在出了这种丑闻,是臣妾之责,未能为陛下分忧……”
李隆基轻笑道:“既然知道是你的责任,为什么要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才站出来领罪呢?莫非在这件事上,华妃你是有意纵容,想看朕和梅妃的笑话?”
“陛下,臣妾怎会枉顾陛下的尊严呢,这件事我也是现在才听说的。”
“朕看未必吧,如果背后没有主子撑腰,宫娥太监哪有胆子让这样的传闻不胫而走?你来,莫不是为了落井下石,看朕如何处置梅妃?”
刘华妃向后退了两步,急忙跪下:“这宫中数千人,陛下从未授权给臣妾,臣妾也无能力约束他们,对于流言,想必是无风不起浪,即便想管也管不住啊!”
“那好,朕现在就授权给你!”李隆基走到刘华妃面前,弯下身子,迫视她说道:“朕给你三日期限,要你查出幕后散布流言的人。如果三日之后,你还不能彻查此事,朕就只好处罚你失职之罪了!”
刘华妃的眼中多出许多焦虑不安,她没料到李隆基会来一招“借力打力”,本来是想坐收渔翁之利,趁机扳倒江采萍的,至于谁在幕后操纵,对她来说并不重要,可现在,计划全被打乱了。
“陛下,臣妾认为此事的源头不在于散布谣言的人,而在于犯事之人。”
没见到李隆基降罪采萍,她还是不甘心。
李隆基扭过头去,对望了一眼采萍,她看起来有些虚弱,用手扶住后腰。怀孕的女人身子很乏,现在怕是连站都要站不稳了。于是,他对刘华妃说道:“不用你来教导朕做事,朕心中自有分寸。”说完,看向高力士。
高力士马上明白皇上的意思,刚刚李隆基出言质问采萍,声色俱厉,现在定是想要一个台阶,打发了刘华妃,好保住采萍。他从桌旁走到近前,施礼说:“陛下,老奴以为,‘长相思’之说可能有什么误会,至于那首情诗嘛,工藤先生是从远方来的,大概还不懂诗里的意思,写着玩玩,说不定只是为了练字。一定是被好事之徒利用了。”
“怕是没有那么简单吧?”谁知刘华妃偏偏咬住不放。
李隆基有些怒了:“你是想说朕戴了绿帽子?”
“臣妾不敢!”
“不敢就赶快退下,办你的事去吧。别忘了三日期限。”李隆基狂躁地挥了挥袖子,“还有你们,都下去,朕不想再听到任何流言!”
“是,陛下。”
众人头也不敢抬,慌慌张张地起身退到殿外。殿中,只剩下采萍和李隆基。
站了许久,采萍的脚已经支撑不住,她想转一转身子,缓解双腿的压力,却一个瘫软,就要倒下去。那一瞬,李隆基的手如热铁烙在她的手心上,扶住她。
他的眉间仍染着怒意:“刚刚朕说那些话,并非完全相信你,不过念在你有孕在身。”眼底却有一丝心疼。
采萍站稳,他转身从她身边擦过。
走到殿外,他有意无意地对高力士道:“去传太医到梅阁来。”
皇帝寝宫正殿。
李隆基盘圈在坐榻上借酒浇愁,高力士弱弱地通禀道:“陛下,工藤先生带到。”
五根手指克制住愤怒将酒杯重重放在桌上,转过头来,正对上工藤木然没有顾忌的眼神。
“你把大唐的制度都学到哪里去了?”
劈头盖脸的责问,像有一股无名邪火。
工藤的表情越发沉静、严肃。“工藤自认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我是怀着诚意和吾君的使命到大唐来的,并非宫中传闻里说的那么污秽。”
一旁的高力士出声道:“如果真没什么,那自然甚好。可是丑闻已经传出来了,工藤先生要怎么洗刷呢?”
“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别人怎样我无法左右。”
“事情因你而起,你一句‘别人怎样我无法左右’就想敷衍过去吗?”李隆基觉得已经很给他面子了,他却一副敷衍了事的态度。
“本来,就是无中生有。我不在意别人怎么说。”
“呵呵,”李隆基冷笑,一把拎起案旁的宝剑,几个大步跨了过来,“你倒是真不在意,那梅妃的名声你总该负责吧?……你说,你是否能以死证明你和她之间的清白呢?”他将宝剑递向工藤。
工藤没有惧怕,从玄宗手中接过了宝剑,并抽出来打量了一眼,他的目光同剑锋一样犀利。少顷,他收剑入鞘,“我身上肩负着吾君的厚望,在完成任务以前,是无论如何也不想草率死去的。但如果陛下不愿相信梅妃娘娘,要赐死她,我只好以死明志。”
李隆基的眉心在渐渐锁紧,揣度着工藤所说的每一句话,虽然听起来没有过多的解释,可语气如此坚定,而观察他的为人,怕是即便喜欢采萍,也不会干偷香窃玉的事吧。但放着这样的人在宫里,始终是不妥当的。
“朕就信你一次!”
李隆基从工藤手中拿回剑来,他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工藤的眼睛。
“力士,拟旨!”李隆基说道,“工藤先生进宫将近半年,对唐朝制度小有了解,现在丝绸之路已经恢复,朕让他到西域去,了解地方文化。钦此。”
“是。”高力士心中窃喜。未免梅妃生出多的是非,他也不想工藤待在宫里,何况西域那边,条件苛刻,正好磨磨他的锐气。“工藤先生,你都听到了吧?你们的王,不是也让你去了解大唐的贸易吗?这了解贸易啊,还是从丝绸之路开始,最为有效。”
“是。”
半晌,工藤略微施了一个礼。
异国漂泊,对他来说,其实去哪儿都是一样的。
他起身离开大殿,此时,一个宫女敛手走来,说道:“启禀皇上,梅妃娘娘已经醒了。”
“走,把这些都撤了!”
“采萍穿着单衣缩在榻上,没有用膳的心情,婢女们端着食盒急急往外面走,迎上李隆基诧异的眼神:“这是怎么了?”
雁儿说:“回禀陛下,娘娘醒来不肯进食……”
李隆基略感烦躁的瞅向高力士:“这又是闹的什么?”
“陛下,娘娘许是跟您别扭呢!”
“有什么好别扭的,朕冤枉她了吗?”不由分说,李隆基走进内室。
光线很暗,刚刚才把蜡烛点上,此时火光不大。放下的帷幔遮挡住靠在床帏的采萍,李隆基踱步走近,视野中慢慢出现她披散的长发和憔悴的脸。
听到脚步声,采萍向那边望去,见是他,连忙别过脑袋。
李隆基走过去,坐在榻边。“你倒是还有理由生气了?”
采萍抿住嘴角,一句话也不说,却在心里跟他生气。眼角悄悄流出泪来。
李隆基也绷着张脸,几次想抬起手帮她拭泪,犹豫着终于忍不住了,才伸出手抚住她的脸庞,抹去眼泪。
“你在怨朕吗?”
采萍目光凄凄然低下头去。
“为什么不吃东西?太医说,你刚动了胎气。你知道自己的情况吗?”
“陛下,你还会关心我们的孩子么?”她的声音很轻,冷淡中有掩藏不住的落寞。
“废话,这是朕的孩子,朕如何不关心?”
采萍抬起眼,终于有些欣慰。“今天您在殿中质问采萍,我以为您连这孩子也不想认了。”
“朕也是急怒攻心,你不知道那些话说得有多难听。何况证据摆在那里。你也不知道朕当时……有多担心。”
“担心流言是真的?”
李隆基笑容苦涩:“也许你不相信,朕……一直是一个孤独的人。”
一时间的沉默。采萍怔怔望着丈夫,她从未见到李隆基这么忧伤和沮丧,仿佛有种深刻到刻骨一般的忧郁烙在他灵魂深处。
他是宫中长大的孩子,年少的时候,特别是小时候没有父母在身边。九岁时,生母被武则天身边的女官迫害,痤于宫中,至今葬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他的成长阶段,一直充满了诸多险恶与算计。亦可以说非常狼狈。为什么,本该最无忧的少年时,最难得的青葱岁月,没有什么美好可言,偏偏就恰逢宫廷争权最激烈的阶段呢?这使他不能自在开怀。纵然他是小小的男子汉,一路走来都格外坚强,可是心底里,大概只有自己明了,他是多么的渴望关怀,他对父母的安危曾经那么无可奈何、心力交瘁。如今荣登帝位,好像还是没有什么快乐能够弥补心中缺失的那块,他依然乞求一般的渴望温暖,那种让灵魂不再无依的感觉。
“采萍,朕是怕你离开。怕有一天你告诉我,你是因为名誉才喜欢我的。毕竟,朕已经不年轻了……”
“陛下,”听到李隆基的肺腑之言,所有积压在心头的委屈都释然了,采萍动情地说道:“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李隆基笑了:“朕许你,磐石永世无转移。”说完,他凑近,将采萍拢进怀里。
“为何今天在正殿,你不把事情解释清楚呢?”
采萍伸手抚住自己的腹部:“臣妾当时的确有意跟陛下怄气。您一点也不懂女人怀孕的辛苦。在梅林里,臣妾的腿抽筋了,幸好遇到工藤先生,不然倒在地上后果不堪设想。可是你却因此怀疑我们。”
李隆基后知后觉:“是朕平时粗心大意。……你孕期里经常抽筋么?”
采萍点点头。
“来,朕帮你按按。”
烛光映出长长的影子,李隆基佝偻着身子,帮采萍按摩双腿。他表情严肃,做得极其认真,采萍望着这一切,不自觉露出幸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