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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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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像被什么扼住咽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道士却缓过一口气来,轻轻说道:“你从前告诉我,你嫁过一个人。我很嫉妒他,我想这世上怎么会有比我更好更配得上你的人。”
他像是为自己的傻气感到好笑,很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注视着李寒衣,坚定地道:“我现在知道他是谁了。”
他神色越发坦然,竭力在脸上攒出一个满是希冀的笑:“小仙女,嫁给我,好不好?”
李寒衣喉头哽得剧痛,看着道士显出油尽灯枯之相,她已落下泪来。她听清了道士的问题,也想要回答他。
可是……可是……说什么好不好,你又到底是谁呢?我们又是什么时候见过面呢?我从前没有见过你,你从前见过我吗?如果醒着时你不在我的记忆里,那是你曾入过我的梦吗?如果不是此生的缘分,那是我前世涉过忘川时,曾与你擦肩而过吗?
她急切地往前进了两步,如果可以,她想在他摇摇欲坠的时候扶住他,可道士只是又往后退了两步,望着她,然后艰难而缓慢地摇了摇头。
李寒衣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心碎,她只是听道士的话,不再试图朝他靠近,可只要他愿意,她就会朝他奔去。
道士尽力站直了身子,回首望了望桃树,一挥衣袖,苍白的脸上满是喜气,献宝一般地、笑盈盈地说道:“小仙女,我要亲手为你做一件嫁衣。”
身后的桃树被他袖间带起的风挥动,他用真气聚起的桃花仿若蝴蝶振翅,自枝头轻轻脱落,带着点点莹光,汇成一条银河般的花流,一路流淌到他身侧,又流淌到她身前。
花瓣连同花蕊渐渐隐没入了微光中,落入人间的一条银河随着气流萦绕在她的指尖,顺着手臂缓缓攀满她的身躯,光芒织就的大片红色取代了她素色的衣衫。
流匹晚霞鸳鸯锦,镂月裁云织罗裙。
李寒衣低头看去时几乎屏住了呼吸,世上再不会有比这更好看更独一无二的一件嫁衣。
一点炽热的真气聚在她身侧,凝出盛放的一截小小桃花枝,稳稳佩在她腰间。
李寒衣不自禁用指尖触了触那花朵,柔嫩,带一点凉意,是真正的花瓣。
道士笑得疲惫而恬淡,像终于完成了什么重要的事,极郑重地嘱咐她:“你要一直带着它,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把它自腰间摘下。南安城,骤雨夜,它会代替我,保护你。”
可到底还是有些不那么妥当的地方,他还是会忍不住担心,他红了眼眶,终于哽咽:“小仙女,对不起……我没有力气了,我算不出是什么时间……”
那不寻常的变化渐渐袭满他全身,他几乎就要消失了。
道士自己也察觉到这一点,他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再抬头看向李寒衣时,眼神里只剩下无助,“小仙女,我要走了……”
李寒衣愣愣的,“你要去哪儿?”
道士的眼神开始涣散,茫然的样子好像他已经看不见眼前人,在最后的时间里他竭尽全力,留下一句最最重要的话:“我会一直在青城山等你,你一定要来,带我下山……”
李寒衣整颗心都揪起,她不顾道士前面说的话,冲上前,扑过去,语气焦急:“可你是谁?你不要走!”
李寒衣本以为自己不顾一切地奔上前就可以抓住他、扑在他怀里,她几乎已经贴上他身躯。
就那短短地一瞬,他彻底消失,伴随着他的离去,院墙坍塌,周遭一切都化作飞灰。
没有人接住她,李寒衣骤然往地上跌去,在跌倒的刹那里,她眼睁睁看着绵亘的桃花林似烟尘般在风中飘散了。
这不过是一个幻境,消散之后什么都不会剩下。
她跌倒时擦破了手掌,膝盖摔得剧痛。举目四望,赫然是她雨夜遇袭的那片树林,铁马冰河和听雨散落在她身后不远处。
也许是此刻的月光比雨夜更盛,铁马冰河剑身上那一层若有若无的莹润光芒已暗淡了些许。
她坐在地上,月光穿过叶间的缝隙冷冷地笼着她,她借月光看了看擦破大片皮肤的手掌。周遭被虫鸣和树叶摇动的沙沙声填满,雨早就停了,身边一个人也没有。真像她在这密林中做了一个美丽的梦,现下醒了。
如果她一低头,没有看见那依旧穿在她身上的嫁衣,和稳稳佩在她腰间的桃花枝。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不明白道士让她桃枝不离身的用意。
要从那一晚算起,再过十六年,才是道士口中南安城的那个骤雨夜。在暗河不惜代价的截杀下,蕴在这枝桃花中的磅礴真气与剑意,果真自绝境中保下她性命,那之后,她才真正听懂了道士的嘱托。
只是自那之后,长开十六年未曾衰败的这一枝桃花,彻底失去生机,无论李寒衣如何温养,也始终干枯颓败。
她自回忆里渐渐抽离,又抚上腰间的枯枝,李寒衣已经不再指望它复苏了,它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
她真正要做的,是找到那个道士。
十六年了,他该变成什么样子了?和她一样,老了很多吧。
楼下说书先生的故事已过了大半,正讲到动情处,堂下人群中传来阵阵抽泣。
司空也竟好像听入神了,双唇微张,一粒瓜子捏在嘴边,迟迟没有听到那“咔嚓”一声。
李寒衣端着茶盏走到廊边,打算听听这是说到哪儿了。
只见那说书先生将手中折扇拍在案上,满脸沉痛,似不能呼吸般地摇了摇头,长叹一声而后说道:“只说这郎有情、妾有意,一个神仙姿容,一个九天仙女,真真是名副其实的一对神仙眷侣!赵玉真本已苦等多日,此刻闻言,丝毫不犹豫,当即便牵起仙子的手,抛开一切俗世牵绊,便是私奔,也要随他心爱的桃花仙子远走高飞双宿双栖。二人无畏无惧,打定主意后便拥抱在一起,齐齐心酸得痛哭流涕。如此深情,真是日月昭昭,感天撼地!”
李寒衣越听越皱紧了眉头。
那先生说到此处连忙喝了口热茶润了一润嗓子,又接着说道:“仙子便要趁夜色带着赵玉真离开青城山,拉着赵玉真的手,三两步跨出了福禄庭。虽说有情人便是浪迹天涯海角也甘之如饴,但毕竟是自小长大的地方,算是故土,赵玉真临行之际还是有些不舍地回首多看了一眼。却只这一眼,再回头时,前方拉着他手的仙子已经消失不见。任平赵玉真如何呼唤找寻也再不见踪迹。九天仙子来去无影,只留赵玉真空守福禄庭中,整日为仙子背弃二人的山盟海誓而伤心。他茶饭不思,日日垂泪,悲痛欲绝,梦中也在呼唤仙子。他日渐消瘦,直至积郁成疾,站在与仙子初遇的桃树下,风一吹,就咯出一口鲜血……”
司空长风终于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直咳嗽。
李寒衣眉头紧蹙,随手泼了盏中的茶底,两步走到桌边,手一挥,关上了雅间的门,边落座边不无怜悯地道:“越编越不像话了,我若是赵玉真,现在就提剑劈了这茶楼。”
司空笑一阵歇一阵:“那不是道剑仙已经死了三百年了,不然谁敢这样编排他。青城山也真是大度,门中先贤被这帮说书的编了这么多花里胡哨的故事,也没人下山来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