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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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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说是这么说,若真有哪个道士提剑杀下山来,为着这么点事儿,多少显得青城山不大有气量。
何况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自三百年前赵玉真辞世后,山下城镇拿他编排的这些个故事早成了此地的特色,许多人特地来此,就为了坐在茶馆里听这么一段,山下多少百姓仰仗这个才端稳了一家的饭碗。
如此,青城山自然也只能听之任之。
司空长风止住了笑,也喝了两口热茶,不无感慨地道:“不过,与世长辞三百年,名字还能常常挂在天下人的嘴边,也未尝不是一种荣幸。不知你我二人三百年后是不是也能有幸被人铭记啊……”
李寒衣不咸不淡地道:“你一个人荣幸吧,我就不必了。”她可不想在这种胡编的故事里和谁一起抱头痛哭。
司空不赞同:“诶,故事嘛!就讲究个跌宕起伏。”
李寒衣斜了他一眼:“少年时发了个白日梦,捂在心里暗暗丢人也就罢了,三百年过后还被人评说得翻来覆去,很长脸?”
世间诸事,空穴来风,赵玉真被编出这么多花样百出的故事自然也不是毫无根据,这根据便是李寒衣口中的那个白日梦。
传闻中说起来,赵玉真十六岁时,确然在自己的庭院中见到过一个女子,那女子既未曾叩山门被人引进去,也不是自己杀上山去的。
故事之所以可以有千万种遐想,就在于没有人知道那个女子打哪儿来,后来又到了哪儿去。只知道明明没人能拦住赵玉真下山,他却甘愿坐困青城,只是为了等她。
三十二岁上,他下山闯昆仑剑阵,伤重命陨,似乎也是为了这个女子。
但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传言未必可信。
李寒衣因为那道士偏偏假称自己是赵玉真,当年颇费心对道剑仙做了一番调查,传闻轶事,自是听了不少。她觉得少年人独困空庭难免寂寞,偶尔发发春梦也是人之常情,但偏偏流传出来还一直流传了三百年,她不知道赵玉真,但知道自己丢不起这个人。
不过这些传闻她听来也并非全无用处。
十六年前她知道那庭院是幻境,可道士不是。道士说他在青城等她,让她一定来带他下山。
她来过。
赵玉真兼具青城山武运、天运于一身,他的掌门师父批过他的命格,他命中有一大劫,若不下山,可保青城山百年香火繁盛;可若下山,龙困于野,战死荒滩,血流成河。因着这样一句谶言,赵玉真坐困青城三十余年,除了让他殒命的那一次,终其一生没有下过山。
李寒衣将赵玉真这命格在心里反复地思索,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青城山果真有如此气运,三百年后又迎来一个道剑仙那般兼具武运、天运于一身的、不世出的奇才——就是那个道士。
或许当代掌门也批过这道士的命格,结果也许与赵玉真相似,也许与赵玉真完全不同,但前车之鉴在此,青城山不愿再失去第二个“道剑仙”了。于是将他困于师门不得出,甚至为策万全,也从不让外界得知他的存在。
不然还能是什么原因呢?这么多年来,他全然不为人知,借用的又是赵玉真的名头,找到她,告诉她,他在青城山,等她来带走他。
她不管这道士的命格如何,既然他要跟她走,她便打上山去将人抢出来。她也不知道,道士为何凭着如此登峰造极的道法和剑法都闯不出来,但加上一个李寒衣,定然踏破那山门。
她就不信,道士和她两个人,还有什么能将他们拦住。
她腰佩桃枝,手提长剑,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晴天,上了青城山。
一步步踏上长阶的时候,她远远眺望一座座山峰,她不知道道士会在哪里,但是没关系,她来找他了。
她总归会找到他的。
和煦的日头照得她身上暖暖的,她脚步不禁快了起来,心底几乎已经升起看到他终于脱困的雀跃。
赵玉真困死在此处,她的道士不会重蹈那样的命运,因为李寒衣今日来接他下山了。
不是说要娶我吗?可还没有拜过天地,怎么算得上真正的夫妻?离开这里后,随我去苍山吧,那里很美,是你还没有见过的风景。
她步伐坚定,一路走来也并不隐藏自己的气息,可直到她已远远看到乾坤殿的屋顶,也没有一个道士发现她的来者不善。她甚至连一个人影都没有见到。
道路两旁静得可怕,按理说没有人声也该有些鸟叫虫鸣,但此刻她简直失聪了一般,什么声音也听不到。方才还温暖的阳光,现下照在身上也感受不到太多温度。
夏季植物苍翠,可目光所及处,一片不合时宜的青嫩,迎面的风也有些春寒料峭的意味。
她提剑的手握得更紧了些,离殿宇越近,铁马冰河的一点莹润光芒就越盛,人与剑都做好了一场恶战的准备。
乾坤殿大门紧闭,她叩了一叩,无人应答,伸手一推,门便开了。三清祖师像矗立在阴影中,高高在上地俯视着李寒衣。李寒衣只瞥了一眼,云淡风轻地经过,通向后方的中门大开,她径直走了过去。
殿中无人,算他青城山今日走运,不然打起来,保不齐她掀了乾坤殿的屋顶。
她一步踏出乾坤殿,日月颠倒天地失序,眼中景致流水般淌过,她亦有一瞬的眩晕。
再定神时,已不知是到了哪座山峰。
上次她落入道士的幻境,这次便也有了些经验,她环顾四周风景,暗暗叹了口气,果然还是不可能那么顺利。
眼前一座眼熟的院落,她前些日子见过。
一株正在花期的桃树从院墙上露出一点云霞般的树冠,李寒衣心念一动,用轻功跃上院墙。
现下这株桃树是活的了,在春天里开得灿烂,完完整整地映入李寒衣眼帘。
她目光四处逡巡一圈,没看到有人,正要跃进院中,余光忽然扫到一个身影。
如云冠盖阻挡了李寒衣的视线,她方才没有看到,重重遮挡的树下正站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青衣,抄着双手,脚边立着一柄桃木剑,一叠声地叹着气。
他身形似乎变了些,不过李寒衣还是认出他。
还没来得及出声,道士忽的一个侧身抬头,就从树冠下露出脑袋,目光与她撞个正着。
刹那之间,道士的眼中就盈满惊喜,他脚步轻快地跑到墙边,仰头看李寒衣,语气又开心又意外:“小仙女,你这么快就来啦!”
李寒衣看清他模样,却愣住了。
不是错觉,他身形确然变了。不久之前初遇,他看着应当已是而立之年,此刻面容却稚嫩许多,像是只有十六七,不见了胡须,身量也小了些。
但既是幻境中人,样貌变一变也算不得多意外。
李寒衣没有多想,只是问他:“你……什么意思?你到底要不要我来?”语气是她自己不察觉的嗔怪。
道士忙不迭地用力点头:“要要要!当然要你来!”
道士张开双臂:“小仙女,快下来吧,我接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