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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尸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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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小小的随阳县怕是从未有过这样热闹的景象。阿颂裹着毯子看向不远处堆摞起来的尸体,天黑漆漆压下来,犬吠声不止,西北风刮脸的夜里尤其刺耳,脚步声时而杂乱时而清晰,薛岩部下纪律严明,动作迅速,收拾局面也没有费太多时辰。
“今夜许多人无眠。”
许司一抱着手肘站在阿颂旁边,他斜靠着墙,发出一声慨叹:“是啊,听这外头的犬吠声,周遭的百姓只怕是个个提心吊胆,还谈什么入眠。”但他又说,“可到底今日只是场面不忍看,血腥气浓些,真要说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却也不是,无非是那些人以他们的身殉他们的道,搅浑了这潭水,二十八条命堆在那儿,图的是什么?”
阿颂未语。
“还有,二皇子那一出不像是单单来露个面,二皇子、白玉令、薛将军,欸,小师姑,这个薛将军可是能信的?”
阿颂还是不语,她好似没有听到许司一的话,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拔不出来,萧文广见状欲叫阿颂一声,被许司一拦住:“她在想事情,她想事情的时候一向如此。杜熙小哥,麻烦你守着些,别叫人靠近。”
杜熙点点头,往阿颂身边近了半步。
圣人有云: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圣人之所以为圣人,盖因其能坚守自己的品行意志而不动摇,即便寒冬腊月,依旧挺拔如旧,困境逆境皆是所得,事事顺遂才是险境……
她的逆境有二十八具尸体,花山三年也见不到这么多尸体,加上茵儿和小雅,凑三十数而归为大一。
她真是太幸运了。
三十条人命做岁寒,她至少得活出松柏的劲头来。
她还是得逃出去。
就今夜,越早越好。
红尾呢?
红尾凭着一双腿几乎把随阳县这座小城摸了一遍,尤其是随阳驿后面的山坳,她回来时已是亥正时分,她还是从那口窗户翻进来的,这回换成杜熙守在门口,许司一坐在屋里,萧文广还在和薛岩商议明日的行程。
红尾回来让阿颂一阵欣喜,一把拉过红尾便问:“怎么样?可有路?”
红衣却往后撤了一大步躲开阿颂的手,道:“姑娘,碰不得,属下手上身上全是尸臭味,脏。”
阿颂一下子拧起眉头:“尸臭味?你遇上人交手了?”阿颂一边问着一边再次拉过红尾的手腕,想要看看她是否有伤,这回红尾没有再躲开:“不是,属下没有遇到活人,也没有交手,从这口窗户翻下去是处土岸,不高,岸下面有条不宽不窄的小路,路狭,可过一人,顺着小路走能进山林,在山林深处有一个大坑,坑里黑漆漆一片,属下下坑去看,堆堆摞摞,挨挨挤挤的全是尸体,下面的有做白骨,也有僵硬的,还有的尚温热,就像刚杀的一样。”
“大坑……山林深处……”
“这片林子不大,比不上花山茂林十之一,不过属下在林子里绕了好一阵才绕进去,出来时更是找不到路,只好飞上树尖寻路出来。”
阿颂翻看红尾那双不知沾了血还是泥的手,满眼心疼,她让许司一打盆水来,嘱咐红尾坐下歇息,才带着满腔震惊坐在旁边沉思起来。
这一定是一件大事,白骨是说这些人这个大坑许久之前便有了,如红尾所说,林子不大,地界也不大,没有道理这般难以进出,甚至没有人进林子里去发现这些尸体,就算有障眼之法,红尾跟着她在花山没少进过死地野林,能让红尾都难寻到路出来,若不是千百年无人涉足的山林,便是有人用了什么术法……
“姑娘?姑娘?”
“嗯?什么?”
红尾从随身的褡裢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阿颂:“属下将那些尸体白骨全翻看了,在最下面的白骨下发现这个。”
“你全翻看了?”阿颂再次吃惊。
“是……当时天色已晚,馆驿内的杀声也停了,属下寻路不成,一无所获,定不能无功而返,故而将那些尸体翻看一番,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有用的物件……姑娘放心,属下没费多少功夫和力气,走时也都堆放了回去……哦,动他们之前拜过了……”
阿颂有些无奈地嗔道:“我难道是在说这些吗?红尾,那是尸体,在一些人眼中那或许是比宝物更加不能为外人所知的所在,此处是异乡,你我人生地不熟,又是怪异的山林,你怎么敢在那里逗留,且不说天黑了好不好出来,有没有兽物,万一碰上凶手回去,你还要不要活着回来了?!”
红尾慢慢低下头,轻声安慰阿颂:“姑娘勿恼,这些我都想到了,可是,姑娘,我对我自己的本事还是有数的,等闲谁也抓不到我,不是吗?”
许司一进屋碰上这一幕,红尾素日里那杀伐果决的狠厉撞上此番柔情,任他不止头一回见也忍不住咋舌与杜熙:“你最好当什么都没看见,否则,她……”说一半又想到什么,“你俩或许不分胜负,也罢也罢,还是顾好我自己吧,你们这些功夫高的人自行过招,我不多嘴,不多嘴。红尾,来,洗手了。”
阿颂定然不会生气,只是觉得红尾轻率,红尾哄一句此事便有惊无险地过去。红尾谢过许司一后去净手,许司一还说给她烧了一锅水,等下洗个澡,去去这一身的晦气,换身干净的衣裳。
阿颂坐在旁边看红尾带回来的物件,那是一块上好的瓘白玉,传说有山名为“瓘”,盛产白玉,白玉无瑕,是在世所有玉中最好的玉种,古时作为大国礼器有着至高的地位。
阿颂认得还是因为她好古书,曾在一本《山海源记》上看到关于瓘山的记述,言说山中有古神唤作九瓘,九瓘神由玉山幻化而来,又以其身滋养玉山,才有瓘山之玉乃绝世好玉之说,后世人有画图填充,阿颂知其状,晓其性,能认得。
瓘山却有其山。而《山海源记》是话本传奇秘闻之类的古书,今日说来都暂不能作数,不过有一点可以知晓,那便是假若此玉真是瓘山所出,必定不同凡响,拥有它的也定然不是寻常人,至于白玉上雕刻出来的玄狸纹样……
阿颂起身出屋来到萧文广和薛岩议事的房间,敲敲门,萧文广走来开门,见是阿颂,问:“怎么了?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阿颂开门见山:“随阳曾经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我是说旧事,说来不寻常的事?”
“随阳?不寻常的事?”萧文广思索着。
萧文广不明白她何有这一问,外头人多眼杂,阿颂的神情不像是问来玩笑,遂先将人引进屋来,红尾在沐浴更衣,许司一为她守门,杜熙寸步不离跟着阿颂,自然也就进到屋里。
房间的门关上,说起曾经,萧文广和薛岩互看一眼,才发觉只有自己知晓一二,这些小辈都太小了,当然,他那时也不大。
“我不知你为何忽然问起随阳,不过随阳确实发生过一桩旧事,不知是不是你想知道的。你知道这地方小,能有一件被人说起的事就已经不易了,这件事还不是什么好事。”萧文广回想着,薛岩给阿颂倒了杯水,“十几年了吧,甚至还要久远一些,彼时我都还是个孩子,这件事并不是什么秘闻,也不是什么大事,只因其有些离奇,街头巷尾传的颇广。”
有一年秋,麦子金黄,万物丰收。彼时随阳还属义州管辖,随阳县令郭闻淙新官上任,决定将小小的随阳城亲自走访一圈,看看百姓过的如何,也好明晓往后如何治理。
随阳有个屠户叫豪五,以卖猪肉为生,年过三十未娶妻,为人忠厚老实,铺子干净,价格公道,逢年过节十里八乡的都来他这里割肉。郭闻淙走到豪五家时他正卖肉,旁边包子铺的许大娘蒸出来一笼包子,两人互相帮衬,生意很不错。
郭闻淙在一旁看了一会,等人少了才走上前问询:“最近生意还不错?”
见县令来了,豪五和许大娘忙从铺子后面出来奉承:“大人您来了,大人来点肉吧,新鲜的,大人来点包子吧,才出笼的……”诸如此类。郭闻淙笑得合不拢嘴,这等民风淳朴,安居乐业,身为一县之长,他求之不得。
可就在三人在此寒暄时候,从短街的那头过来一群人,个个身高体壮,气势汹汹,那群人来到豪五的肉铺前“砰”的一下把一包用布包起来的东西扔在长案上,嚷嚷着:“豪五,你卖的什么肉!”
这一下不但是豪五愣住了,就连郭闻淙和许大娘也一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郭闻淙恐这些人闹事打起来,便让手下制止,不料这些五大三粗的壮汉竟坐在地上哭起来,哭嚎声惹来越来越多的人围观,这件事也就由肉铺搬到了县衙门。
那是郭闻淙来随阳之后第一次升堂,也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