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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5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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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醴的伤口都结了痂,无大妨碍,她也就每天帮霍家父子做活,好争取留下来的机会。
霍家没有下人,都是父子俩自己做粗使活,偶尔也会让隔壁张婶帮忙照看。
扫地、洗衣,当手再一次伸入那从来刺骨的井水中时,没了刺骨,她只觉凉意荡漾。
当然做饭她是不会,霍家的灶房里也总是空空荡荡。
霍家父子之前都整日待在军中,吃军中的大锅饭,如今有了个小女娃在家,总不好撇她一人在家,霍仲总是不太放心。
于是这几日霍仲和霍斟都会在傍晚返家用饭。
霍斟思来想去,还是烤鱼烤鸡烤兔子更方便些。于是,每日未及日出就出门去自在林捕猎,派晏醴去采些果子,摘些野菜回来,装进小筐凉在井水里。
张婶直道:“这哪像是在家中生活,简直是在荒野求生啊!”
这日,晏醴采了野果回家来,见到院中的霍斟正在给刚捕来的鱼剖腹,撒了一地的鱼鳞和内脏。手起刀落,被剖开整腹。
晏醴看到那内脏四溅,放下箩筐,与他告知一声便又离开去拾些野菜。
霍斟微瞥一眼出门去的小丫头,继续为鱼剖腹。
她这几日已经熟悉了这个小村落的环境,脚上的伤好个全乎,如今也能行走自如。
这是一个直属于军营的军属区,零零星星几座小瓦房聚集在野地里。
西面是田地,其中散落不少京城人家的庄子,东面是一大片荒林,再往南走几里地就能到天京城,向北则是愈加荒凉的野地,左右分布着大大小小驻守京畿的军营。
背着小箩筐,悠悠荡荡来到靠近东面林间一处空地。
她前些天发现这里有许多野荇菜,这几天便日日来摘些回去下饭吃。
远远的,眼见一团生长在一起的荇菜,她眼光一亮,向荇菜小跑而去,伸手刚要一把薅下来,竟忽觉脚下一空。
一阵令人窒息的失重感钻透足心,汗毛全都战栗起来。呼啸的风响彻在耳畔。
一睁开眼,她就身处一大坑底。周身一片漆黑,看不清景象。她猛眨眼,适应着坑底的光线。
仔细一瞧,旁边摆置了几个捕兽夹,幸亏她落的正是地方,落到了几个捕兽夹的空隙里。不然这会子,已经沦为了夹中鱼肉。
刚才屁股着地,硬是生生蹲摔下来的,此刻大腿根隐隐作痛,她努力站起身来,用身体丈量这个坑到底有多深。
不量不知道,这坑足足有三个她那么高,这可要怎么上去?
“来人呐,救救我!有人掉捕兽坑啦!”她大喊。
“走水了走水了,来人呐!”
呼喊了一刻钟,发现这招也行不通。
这里本就靠近自在林,地阔人稀,实在没什么人会来。
“唉。”晏醴喊得筋疲力尽,用手背揉揉眼睛,轻叹。
观察一番这坑壁角度,近乎垂直。她用手捻了捻坑壁上的土,是颇松动的,若是一脚踩上去定会直直摔下来。
荒林里日光稀薄,伴着沉闷的熊啸……
朝霞晚照,彩云漫天。
小院里,霍斟抬头看了看天色,没了兴致烤鱼,拿着串好的一条鱼,走进灶房,舀起三瓢水投进大锅内,起锅烧水。
“咕嘟”“咕嘟”水开冒着泡,急促如骤雨。
霍斟踱出灶房,望向院门的位置。
只有愈凉的山风斜斜吹动木门,“吱呀,吱呀……”
远僻的荒村,杳无人讯,只传来邻家的饭菜香。忽闻身后水沸,他转身移锅,灭了柴火。
又踱到灶房门边,抱手而立。
晚霞边,几只飞鸟在林间饱食而去。飞过坑顶,斜眼一瞧暗沉的坑底,似在蔑视落进坑底的傻兽。
落后的一只,毛色雪白,恰落在坑边,仰视彩霞。
晏醴看到它那喙来回啄动,向后一退身,倒是看见它脚下那块大石,似乎半身没入土地。
那抹雪白分外显眼,她眼中倒映明霞。
她提起麻衣底部,双手向外一撕,“呲拉”,半截外衣被撕成长条。
解下腰间系带,连接到长条顶端,打了个圈,,双手一勒,系得结结实实。
她紧贴着坑壁向外瞧,刚好能看到那块大石的位置。一手拿绳柄,一手握绳圈,在头顶转几圈,“倏”地飞去。
稳稳的,绳圈正套住那大石根基。
晏醴唇角上扬,惨白的唇终于透出些血色。
她将绳柄在手腕系一圈,另一手紧拉,试了试大石的力道。
一手扒墙,双脚齐用,踩稳了坑壁凹陷处,手脚并用。奈何坑壁土质如流沙,不好着力。
远处的熊啸又起,声音越来越清晰,似催命的弦音。
一步踩上,一步掉落,一步,一步,手上磨出血痕,绳上被血和汗浸透,湿哒哒掉下水珠来。
“阿醴!”
抬头一看,坑外已近黄昏,彩云生辉,明霞漫天,有个熟悉的面庞被映照得发出光来,将坑底的她周身都照亮。
目目相对,眸中只映出彼此的面容。
“他怎么来了?”
晏醴心上一抖,额上一颗冷汗滑落,她目光一转,不动声色瞧向手上的绳子,攥了攥。
倏地,她松手。
坑底沙土翻卷,呛得上方的霍斟捂住口鼻,咳了一声。她连人带绳一齐跌入坑底,摔个大大的屁股墩。
晏醴扶地,艰难翻起身来,咳两声。一手轻掩面庞,叫他一声。
“阿哥!”
这一刻,依旧在戏台子上。她是被困于陷阱的羔羊,深深凝望着光芒中的救赎。
坑底太暗了,背光的霍斟看不到她的眼神。可落霞看到了,飞鸟也看到了,她眼里的哀寞中有渴求,孤寂中有希冀,它们都看到了。
“你在找死。”少年语气冷淡,微微咬着牙关。
“怎么会?我想活。”晏醴盈起一弯浅笑,似在明霞里舀起一碗月光。
“阿哥,能不能拉我上去?我实在没了气力。”她压低了嗓音,气若游丝。
霍斟目光轻转,瞥到身旁大石缠绕一圈系带,那花样,是她腰间那那条带子?
坑底的少女麻裙少了半截,露出雪白的里衣。透过霞光,肉色若隐若现。
“好。”他道。
他从大石上解开那条系带,抓在了自己手中。
“好了,抓紧。”
晏醴被猛地一拉,径直被拉起身来,脸颊贴在了坑壁上,手腕的绳子将她拽得死死的。
“阿哥,你轻些,好不好?”她依旧气若游丝道,另一只手却攥起拳头。
“好。”又一声未落,忽感脚下一空,身子已经被拽到了半坡。腕上的绳子割着她的脉搏,要将整只手扯下来。
晏醴闭上眼,唇上微微抿起,默受着这疼。
头顶有风吹过,晏醴睁眼,眼睛已经露出了坑顶,她酝酿起一潭水眸,默然盯着他。
他微微歪着头,好似在打量着她,看到她腕间乍现的血痕,他闭上眼。
“啊——”
沙土飞扬,片刻散去,一头蓬发的少女匍匐于坑底,目露凶光。
“这才是狼。”霍斟眉目凝滞,瞬间上挑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他只道:“抱歉,手不稳。”
鬼才信他手不稳!一个从小在军营里摸爬滚打,钢筋铁锁在身尚能奔袭二十里的将军,会手不稳?
分明是试探。
“那这次,可要抓紧了。阿醴真的很痛。”她换了副水眸,语气里少了些娇媚,多了丝吊诡。
重新抓回了绳索,她只借力,并不依靠霍斟拉索,有了他的拉持,爬得格外熟练,一鼓作气爬至地面。
跪坐在地面,她喘着粗气,压抑下心绪。
却听,远处似有人声呼喊。
“不许走!”
晏醴来不及反应,被霍斟拽着跑了起来。
朝霞余晖里,彩云笼罩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并肩奔跑在短梗地上。
神明凝视下,女孩望着少年泛着光晕的侧脸。
她轻轻说:“阿醴想一直与阿哥在一起。”
风带起少女的依眷飘向天边,少年正好能听到她的呢喃。
“不要找死。”他道。
“你可知临近自在林那些空地是有主的。老妪们当宝贝的荇菜你也敢碰?”霍斟瞥她一眼。
“我…我的确不知。对不起,阿哥…”小丫头委屈巴巴,几乎要掉下泪来。
“又在唱戏了。”他不动声色。
一路跑着回到家。
“罢了,改日定去赔罪道歉。”
霍斟陡然放开她的手。
手中一空,晏醴站定了,走到了霍斟背后,她的泪珠在脸颊上停驻,苦涩转瞬即逝。
天色黑得很快,夜幕星河被搅拌成一锅荇菜粥。
“我的家在哪?我该去哪?”晏醴常常想。后来她发现,阿娘在时,她是她的家,后来,阿娘不在了,她就再没有一个家。倒是这些时日,在这个小茅屋里,朝起暮归,与霍家父子二人相伴,有了几分家的样子。
可那不是家。
她从不在白日里做梦,不会混淆真实与幻象。
泥塑佛像即使披上了金身蟒袍,也只是一具好看的泥人。栖身之所即便披上了家的外衣,也不过是雁过无痕。
赤日朝升,映红了半边天,光芒刺破云层如刃刃利剑射落下来,落到晏醴的窗前。
她恍然从连日的噩梦中醒来,被朝阳刺痛了眼睛,用手挡了挡阳光,指缝里透进几缕金光烂烂。
“日出了,霍斟他们应该又去上值了。”晏醴下了榻。
已经一月有余了,她的伤也好了个大概。
想来流放的队伍见找不着她,应该已经找了一具死尸代替她去交差了,算算日子,流放队伍此刻应过了楼台关,往巫咸山去了。那她也该计划着离开了,但在那之前,她还要再去一趟晏府。
晏氏灭门一事,她要搞清楚。
她戴上斗笠、背上装满野果的箩筐出了门,踏上通往城郊集市的乡野小道。
她每日都去林间采果子,好不容易才攒了这一箩筐,打算拿到城郊集市上换些新鲜蔬菜。
他们三人已经吃了大半月的野味和果子,除了烤鱼和烤兔子就是烤鸡,有时连肉都吃不上,只有捡来的鸟蛋。
哪怕野味再鲜美,日日吃了大半月也觉得腻得不行,再这么吃下去,晏醴真怕他们要吃吐了,不如给他们换换口味。换些新鲜蔬菜回去熬汤炖菜都不错。
不过,做饭这种艺术,她着实不擅长。第一回做饭被霍仲强行吞下又忍不住躲到后院吐出来,她其实都看见了,后来那盘辣椒焖野果竟被霍斟倒去喂马。
可恨的是,连马都一口喷出来啊!所以啊,做饭这事还是得再拜托张婶一回。
“还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晏醴一脸愁容看向背篓。
唉,她背着那么沉一大篓果子走了好远的路才来了这集市,眼下只能换得小半篓菜和几个铜板。
晏醴悻悻然朝酒肆而去用剩下几个铜板买了三壶酒。
晏醴买的是三坛半壶春,她换来的银子只够买这种中等价格的酒,不算贵也算不得好喝。
一旁的酒肆小厮还不死心,为她解说着其他酒的优劣,说的叫一个天花乱坠。
“姑娘您看啊,这款酒叫十里秋,口感清冽,留香甘甜,回香就像那秋收十里的麦田啊,哎您要不要尝尝?哎哎别走啊姑娘,不满意的话您看您头顶上供着这坛酒,名叫‘魂落肠断三步回头’,这可是我们的镇店之宝!直叫喝过的客官扶膺顿足啊!真真是千载难逢的可使离子归家,浪子回头,破镜亦能重圆的奇酒啊!……哎别走啊姑娘,姑娘!”
晏醴不禁发笑,这小二真是什么都敢说,天花乱坠的也不怕砸了自家招牌。
刚要抬脚出酒肆,忽听身旁酒桌边两人说起一个“晏”字,两人凑近了头。
晏醴放缓脚步侧耳细听,小二以为她心回意转又要买酒立刻又迎上前来为她一通胡诌。
她全然过滤了小二的大嗓门,只听得那二人如此说:
“晏家也太大胆了,竟敢豢养私兵,怪不得触怒陛下,落得这么个下场。”
“谁说不是呢!晏家从前何其鼎盛,有晏皇后在宫中坐镇,晏思源又是禁军大统领,这不几乎权倾朝野了?唉——”
“你不想活了?快闭嘴,那已是晏氏废后了,是庶人!听闻陛下对这位废后甚是情深,怕再追昔抚今,便再不叫人提起她和晏氏了。小心脑袋!”
“那晏氏私兵是怎么处置的?那日我听得大公公颁下的诏书中并没提及啊。”
“我那表哥,你知道的那个,在军中任职,他说呀,那支金陵军如今已经被迁回京中,投降归服了,好像归入京畿大营了吧……”
她攥紧了酒坛颈子,仍然抖得厉害。快步走出了酒肆。
酒肆小二对着少女的背影摇了摇头,“如今这世道啊,生意难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