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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4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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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床上休养了几天后,晏醴终于能下床活动活动筋骨了。
这天,她试探着走出房门,推开吱吱呀呀的木门,刺眼的阳光让她不由得用手遮挡。
这还是她这几天第一次出屋见到外面的世界,远处青峦叠翠,头顶一轮圆日,明媚的晃眼。
光线逐渐婉转,环视一周,她才看清了这个屋舍的全貌。
这是个二进的小院子,第一进是主厅合着两个耳房,应是平时用作待客,做饭等用,后面一进就只剩三间房充作卧房。
整个院子并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个稻草泥瓦堆砌起来的小屋舍比起晏府大开大合的府邸庭院当然不值一提,却隐隐透着安心温馨,似炭火在炉上炙烤,滋滋冒着火花。
遥遥的望见院中正守在一炉炭火旁烤兔子的霍斟,他正用烧火棍将一只兔子的四只脚捆起来穿成一串,在小炉上摇转。
他随意坐着,手搭在膝上,脊背却端正挺拔,军旅中人的英武之气不显自威。
他的侧影与身后的青山,悄然重合。
晏醴不禁怔了片刻,缓过神来。
忽想起霍斟前几天赶她离开之言。
不行!她当然不能走,现在离开这个避世之所简直就是自投罗网,她可不当寻得桃源却离开的蠢蛋!
要怎么劝说霍家父子许她多留几日,想来重点应放在霍斟身上,毕竟,他还握有她是在逃犯的把柄。若是他将真相告诉霍仲,她是无论如何也留不得了。
所以……该怎么办呢?
她正端着脑袋思考着对策,就见霍斟朝她这边瞥来,目光如刀,飞来一阵寒光。
晏醴不经意,浑身一战栗。
转瞬咧开一个灿烂的笑,眉眼上翘,脚步轻踮,小心翼翼挪过去。
走到他身边,瞧见他身旁的柴火。
晏醴冲霍斟礼貌笑了笑,拿起一捆柴苗,向炉中添柴,默不作声,时不时瞥一眼身边少年的神情。
“够了。”身边人霎时道。
霍斟不悦的看向身旁少女,眉心拱起一座褶皱小山。
她还穿着隔壁张婶的衣服,袖口肥大了三圈,衣摆也拖在地上一截。
小小的人儿缩在宽大的衣服里一脸惊恐地看着他,似羊羔子在观察一头来势汹汹的猛兽。
“再加火就糊了。你没做过这活计?”他道。
晏醴眼角耷拉下去,嘴唇微张,似要说什么,终是咽了回去。
热烈的阳光将她的眼睛刺得生疼,瞬间酝酿出一池清泪。
她顿了顿道:“对……对不起,我不知道。”
话语如珠串,断断续续,加之那一点喉中的哽咽,便如玻璃渣子,誓要穿透面前人的胸膛,扎进他心里去。
霍斟瞧着她这可怜模样,唇角微勾。
那一夜,她是怎样在那长解的威逼下镇定自若地放出狠话,又手起刀落杀了他的,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如今,这唱的是哪门子戏?
本来因为要大中午回来给这小丫头做饭他已是心烦,看她自顾自唱戏。此刻,倒来了兴致,颇想逗弄逗弄她。
“有一事,一直想问你。”
他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毛:“暂且不论你是何来历,你一个小女娃娃逃跑又因何会引起官兵重视,就说你那铁片,藏在裤腰带上不疼吗?”
当时将这小丫头扛回来时,霍斟拜托隔壁张婶子给她换衣上药。张婶给晏醴擦完药便与他一五一十地说了她的伤势,其中有一处伤口令张婶也惊诧不已,就是她小腹的那一处。
她全身尽是深浅不一的鞭伤,背后又有不少石子划破的浅口子。
但就仅小腹一处刀伤,深可见皮肉外翻,再狠心向里瞧一瞧,定能露出身体里的脏器来。处理伤口时还汩汩地向外淌着鲜血,小腹那处刀伤是多处叠加,痕迹不一,看疤痕颜色有新有旧,应是多次切割在同一个部位留下的。
霍斟听张婶说起时也一度十分不解,直到后来,一遍遍回想起小丫头杀死那长解时的情形,这才理通思绪。
那夜,因着家里没了存余,父子俩这月底捉襟见肘,霍斟就被霍仲撵去自在林里捉一只月光狐,好到集市上卖个好价钱。
月光狐性情温顺通人意,一旦认主便不会轻易易主,是以成了最近天京城里风靡一时的爱宠,富贵人家为购置一只品相好的月光狐能出到十金的高价。
月光狐只在半夜出没,那夜,霍斟趁夜半来到自在林,找了一圈全无月光狐踪迹,正准备回家。
忽地,听到些窸窸窣窣的响动,他脚步轻挪,移动到声音周遭躲起来,准备见机行事。
不想,一个鬼影在黑夜掩映下缓慢的移动,他俯身,似乎对身下说了些什么。
然后,刹那,随血液飞溅,男子应声倒地 。
他身下的那团黑乎乎的东西露出头来,那是个人,一头长发披肩,身形颇瘦弱,好似是个女子。
只见那女子站起来,跌跌撞撞往前跑,霍斟没有动作,看着她跑着,走着,脚步渐沉重,昏倒在一滩泥水里。
他走向那鬼影的尸体,只见这男子身着官服,腹部深插一块铁片,双目圆瞪,死不瞑目,那张脸扭曲着,充斥诡异和疑惑。
霍斟又缓缓走向那女子,以她的热血作引,设诱捕下一只月光狐。
他脱掉她磨烂的草鞋,抹掉她足下的血迹。一手拎着月光狐,一手拎着这只“小狼”,回家。
回想那时,她应是早早就在裤腰带中藏了块铁片以作防身之用,而流放长途奔波总免不了让贴身的铁片将腹部割伤。
每走一步,就疼一步。
她竟忍着磨骨削肉般的疼痛走了这么远?她知道为将来的不测而深谋远虑,全然不在乎眼下最真切的皮肉之苦,可她只是个黄毛丫头。
本以为自己收留的是一只会呲牙的羊羔子,现在看来,是只一肚子筹谋算计的小狼才对。
“防身而已……”
小丫头说的极其从容,尾音却略带了些颤音,渐渐弱下去。她敛目低下了头。
习惯隐藏的人最知道,伪装成楚楚可怜的小羊羔才能降低人的戒心。他知道的,小羊羔是最没有威胁的。
少年唇角一勾,露出一弯了如指掌的浅笑:“你什么时候……”
“走”字还未说出口就被晏醴抢先:“恩人姓霍,单名一个斟?不知年方几何?小女子今年十四,不如叫恩人一声哥哥?”
她一口气问一连串,就是绝口不提要走的意思。
霍斟明显被小丫头这声哥哥叫的有些发晕,“别那么叫!”
他眉目间滞了滞,不知宜喜宜嗔。
“可我总要称呼小恩人的,还是我叫您公子?”
晏醴又颦颦蹙眉,唇角聚起红砂,似是极为为难。
“我已与隔壁张婶和葛大夫说你是我远房表妹,那,你要叫,就叫我‘阿哥’吧。”
“阿哥——阿哥——真好听!家中就我一个女儿,我还没有过哥哥呢!”
笑容似池塘中的莲花洒下清露,一点点绽开,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气息。
“阿哥怎么不问我名姓?”
晏醴不知何时已走进了霍斟,屈身蹲到他身旁,仰着面庞,正好与少年的眼眸相对。
“你这身份如此危险,难道我问了你就会告诉我?”他眸中有利刃。
“无妨。只要阿哥想听,我无不言的。阿哥便叫我阿醴罢。‘自洗玉舟斟白醴’的‘醴’。”
霍斟的眉心不自觉蹙起一座小峰。
实在是对这小狼扮羊羔的丫头无计可施。每次一个‘走’字还未出口就会被她各种各样的话题打断。
幸而这几日去集市采买也并未看到通缉这小丫头的海捕公文,或许这小丫头并不是什么紧要人物,想是流放队伍的衙役怕担上事,索性将她逃跑的消息压下未上报。
毕竟,在流放中,死亡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到了流放终点谁会管你还剩几个活人。哪怕官府要见到她的尸骨,伪造一具尸体又有何难?只要找一具身形相似的尸骨并毁掉大半面容 ,也就好交差了。
罢了,霍斟想,她既想留,就多留几天也无妨。
后来的日子,晏醴一直扮演着讨好霍家父子的乖顺小羊羔。
晏醴明显察觉到霍斟总还担心着自己会连累他,尤其那个眼神,要将她看到骨缝里。
住在霍家这几天,晏醴算是看明白了他二人是如何过活的。虽说霍家父子二人都在军中任职,霍仲是驯马师,霍斟是前锋营的副尉。按理说他二人每月的饷银并不少,可一到月末就能钱袋空空分文不剩。
问了隔壁婶子才知,因着霍仲在军中多年,有许多已故同袍,有些战死沙场一去不还,有些则是被伤病活活拖累而死。
顾念着同袍如手足,霍仲十分照顾他们的家眷,宁可自己父子俩吃不饱穿不暖也尽可能供给着那些旧衣巷的孤儿寡母,不让他们挨饿受冻。
袍泽之情当真如此令人感怀?能比自己的生计还重要吗?
有一点,疑云浮上心头。
在晏府被抄的前一月,晏思源就开始着手将家中值钱的文玩宝物变卖,而将得来的钱财尽送去了旧衣巷。
晏醴原本以为是晏思源对去世部下家眷感怀至深才做出这举动,现在看,怕是晏思源那时就早有预感,这才早做筹谋。那为何不将府中亲眷预先安顿,好躲过这杀身之祸?
是——还没来得及吗?
在密道中,她听到颁旨太监说过晏皇后与晏思源共谋,囤粮溢价,私豢兵马,意图谋反。
私豢兵马?哪里来的兵马?她递出的证据文书中,没有这一条罪状。
她计划了周详,将晏思源囤粮溢价的证据递出了晏府府墙,若按照计划,晏思源会被罢官免职,晏家会破落倒台。
然而圣旨一下,就是株连晏氏九族男丁、抄没家产的灭顶之灾。
她从没想过要让无辜之人牵涉其中。
然而如今,人死物非,再不能从他们的嘴里得知真相。
按照她本来的计划,只是让晏思源吃个大亏,罢官免爵罢了。可一朝落罪,就是晏氏全族覆灭的泼天大祸。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谁在其中推波助澜?
唯一的知情人,最大的可能,就是那个蒙面人,做了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