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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6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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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军吗?”
是了,如果只是囤粮溢价一条罪,顶多使晏思源栽个大跟头。但若是私豢军队,性质就完全不一样。
一个是图小利,一个是谋篡位。
晏思源瞒得很好,是以晏醴向外传递消息时,全然不知这支部曲的存在。
是那个蒙面人动的手脚吗?若是,他又是怎么知道金陵军的存在?
以至于,整个晏氏倾覆。是拜他所赐吗?
在石子地上跌了一跤,她差点打翻背篓中的酒瓶。
酒肆那两人说金陵军现归于京畿大营。霍斟不就在京畿大营的前锋营做副尉?
“是了,是了!”她拂了拂乱肩的发梢,“今夜定要让他喝壶大的。”
今夜的天色黯淡,仅金星织在夜网里闪烁。
院中小木桌上摆满了精心准备的饭菜,眉眼稚嫩的少女正趴在桌角浅酣。
她一回来就帮张婶的田地浇水拔草,根本不给张婶张口拒绝的机会,是料定了张婶总不好白白受她的恩惠,拉不下脸皮拒绝帮她做几盘菜这种小事。
正如她所料,张婶无奈妥协,临走对着她家院子叹口气。
“这一屋子糙男人小姑娘的,也不知道怎么过活的!”
桌上摆上各色酒菜鱼肉,中间一大铁盆里炙羊肉滋滋冒油。晏醴满意地扑打扑打手,端坐在竹桌前。
日头西斜,从晚霞等到星辉,不知过了多久,她单手支下巴,眼皮一张一合打着架,索性趴倒桌上。
今日是金陵军正式归入京畿大营的庆典,南阳军和魏家军几个掌事的将官拉着上下直隶官员连带着金陵军新任将领齐聚,在揽春楼包了整整两层,设下大宴。
霍斟也被裴岫和严晨不情不愿地拉去了揽春楼大席。
一条长桌在明堂大厅内拉展开,从雅间主席一路摧枯拉朽到楼梯口席末。
他三人正坐于最末席,楼梯口旁侧。
“霍兄,你看你看,这非年非节的,在揽春楼张灯结彩如此铺张,包了上下两层,邀了这么多闲杂人。这是哪,这可是揽春楼啊!平日里一碗阳春面都舍掉我半副家财的地方。”
裴岫凑头到霍斟耳畔,一双眼睛滴溜溜打着转,他撇嘴道:“阵势搞这么大!闻所未闻!”
“你那半副家财,够买一碗阳春面的吗?”霍斟低头啜饮,唇角浅勾。
“哎霍兄,如此说可不够道义!虽说我如今还是个七品小将,但是!好男儿志在四方,名禄乃身外之物!”
裴岫昂起头,攥拳拍拍胸脯。
“好男儿,那你下月可别问我要银子,名禄都是身外物,只怕铜臭味脏了你的手。”霍斟道。
闻言,裴岫双手紧握住霍斟的小臂,汪汪地贴到他身边:“别介啊!我改口,改口还不行吗!我就是个俗人!俗人!”
“你说咱们这点俸禄,什么时候才能娶上媳妇啊?”严晨眯起眼,凑的离霍斟更近些,“我是知霍兄你虽现任五品,俸禄却比我多不了多少。近日更是捉襟见肘,难不成,养人了?”
“外室?”严晨放下杯盏,酒水一震。
他摇一摇霍斟手臂,见他不搭话,了若指掌,深点点头。
裴岫一口烈酒刚要下肚,梗在嗓子眼:“奥~这我可听贾参军搭过腔,若只是贪一时痛快也不打紧,给点银子打发了散伙。若是个美貌的小娘子,那可就麻烦了!得藏好了,别让霍兄以后的正头娘子知道了去!你看贾参军家的母老虎就是个例。”
裴岫掩嘴悄声道,瞧了瞧对面正推杯换盏的贾参军。
霍斟斜眼一瞥,摸上腰间匕首。
裴岫猛睁大眼,叠手摁到他腰间刀鞘顶,赔上一副笑脸。
严晨举起酒盏,眯眼浅啜,盏沿刚刚遮挡住他的口形:“不过,话说回来,霍兄没觉得今日这阵仗大得甚是奇怪,倒像是在刻意显摆。”
严晨探过头,只看到身边人的侧脸,他也正朝着上方主席看去。
流水席上杯盘银盏,觥筹交错。上方精致的盘碟菜肴却是没人动。
“南阳军、魏家军、金陵军,三军几乎来了一半,这个阵势,太刻意了。”霍斟环视一遭,彩灯映衬下人影凌乱。
“是吧是吧,霍兄也这么觉得。”严晨附和,“稀奇,这阵仗给谁看的?”
“这场面不知道做给哪个大人物看的。”霍斟悠闲饮口酒。
裴岫夹一块透着雪花肌理的牛肉粒“,塞进嘴里:“不就是个叛臣的私部?也值得费这大周折!”
“闭嘴。”严晨制止他口出狂言,又夹了两块牛肉塞进他嘴里,“你还是吃吧,别说话了。”
扒开裴岫的上下嘴皮子,严晨直接抓起一把生菜一股脑塞进去。
“你干嘛?我也没说错啊!干嘛不让我说?”裴岫透过食物的缝隙,含糊道。
“裴明舟!严晨说的对,都说了让你少喝点酒。”霍斟一语未落,一小随从匆忙从楼梯口爬上来,在上座魏家军都督魏嶆身边俯下身,耳语几句。
宴厅陡然一震。
上座大人物皆起身,波浪滚涛般,蔓延到下席来,大家都猛地站起,三三两两凑作一堆,悄声议论起来。
霍斟和严晨察觉上方情形有变,随众人起身,霍斟一把揪起埋头吃正香的裴岫。
“怎么了?怎么都站起来?小爷我还没吃完呢!”裴岫抹了抹嘴角油渣。
话音未落,刹那,楼梯口惊现一把银弯长刀。十几个带刀侍卫熙熙攘攘从楼下冲上来。在二楼宴席厅排成一长列,堵住了席桌靠近楼梯这边的众人。
正在众人都惊疑之际,一派紫金蟒服玉带乍现!缓步走上二楼,一顶高耸入云的花翎帽便显示在众人眼前。
落针可闻,唯余紫衣蟒袍人沉重脚步声。
“大人!”魏家军都督魏嶆疾步迎上前来,拱手一揖,“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呐!小侄以为您今日无暇拨冗了呢。上坐上坐。”
紫衣蟒袍人笑笑不语,两腮边鼓起两坨菩萨肉,手已搭在了魏嶆手心上。移步向上座。
半晌,他挥了挥手,众人才敢落座。
“他是谁啊?好大的排场!”裴岫咽下嘴里吃食,蹙起眉头。
“锦衣官。”霍斟道。
“不就是个阉人,有何好摆谱的。”裴岫不屑撇眼。
严晨堵住他的嘴:“只有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才可称锦衣官,配紫衣蟒袍!你说能不能摆谱?”
他指了指上方的锦衣官和魏嶆:“你瞧,那魏嶆可是魏公公亲侄儿。看那笑模样,果然不同。”
“锦衣官都来了,怕是今日这盛迎宴便是做给皇……”霍斟话音未落,忽觉有气息靠近。
低眸一瞧,嘴角多出一只银盏。
银盏中八分酒满,波涛荡漾,往下看去,一只雪白的纤手轻捏着盏颈。
“这位小军爷,不肯给奴家一个薄面吗?”美人头戴大红织花,漏下几缕青丝随意搭在锁骨,半露香肩,“饮了吧。”
“哎,这位小美人,这位副尉大人可是从不沾风露的。他呀!不解风情。这一杯,我替他喝了吧!”
严晨伸过颈,唇上勾,正要勾住盏沿,他闭上眼,一脸享受。
往前一探,扑了个空,摔在桌前。
睁眼一瞧,那杯盏已在霍斟手了,里头酒一干二净。
严晨鼻孔瞪圆,刚要指他:“哎?霍兄,你不是……不近女色的吗?”
却只见那人一个背影,转身而去了。
“不胜酒力,不胜酒力!”楼梯间回转。
“果然……有了外室就是不一样啊!”严晨喟叹。
出了揽春楼,霍斟在大街走着,披上斗篷,系系带时,他不由愣怔。
“怎么会饮了那酒?”
回忆方才那刻,那女子含情脉脉的眼神让他出神,千娇百媚,却刻意、艰涩,像极了家里的那个小丫头……
他甩了甩头,拂去纷扰的思绪。
晏醴听到细微的动静,睁眼。
一双眼睛正紧紧盯着她,那探寻的意味就要越出瞳孔,差点吓得她魂飞魄散。
那眼睛,极熟悉的,明媚英朗,眼尾上挑出一个弯弯的弧度,若是单看这双眼,定能媚得勾人心魄。
霍斟见她醒了,转过头,略过目光端详桌上的酒菜。
霍仲的声音响起:“阿醴啊,这是你准备的一桌佳肴啊?诶,还有酒!我就知道,还是有个女儿好!女儿最是贴心,比你这个浑小子强太多。”
他说着指了指霍斟,嘴角含笑。
霍斟先他一步到家,他方才一进大门便看见霍斟正弯下身子用手撑桌瞧着阿醴,那姿势,从他的角度看极像是脸对脸压在阿醴身上。
这小子,不会是…对这小女娃生了什么心思?好啊,霍斟,倒是长出息了!
“霍伯伯,我可不敢居功,菜是我拜托张婶做的。”
晏醴装作无事发生,软绵绵的口吻:“伯伯和阿哥多日辛苦,定疲累了,快坐下尝尝吧!阿哥,我见你钟爱这道炙羊肉,我特意在集市买回来的!”她顿了顿,犹疑道,“只是,时辰似乎不大相宜,肉冷了,不鲜口了……”
“阿醴制备的,都是好的!伯伯都喜欢!”霍仲含笑摸摸她的头。
霍仲和霍斟回房脱了甲胄就坐在桌前,三人围坐一桌,晏醴点上了两支蜡烛为黯淡的月光增色。
霍仲已开始动筷,还不住地点评起来:“这一看就是张婶的手艺哈!”
霍斟并不动筷,手在半空僵持,瞥了眼对面的晏醴。
这小丫头今日怎这么好心?无事献殷勤。
霍仲正夹起一筷子荠菜时,霍斟立喝。
“先别动。”
拦住他即将往嘴里送的筷子,霍仲不解地看向儿子。
今夜无风,搅不乱这僵持的场面。
他在疑心她。
霍斟挟制住霍仲的半边手臂,抱臂,后靠在椅背上,歪头看向她。
眼底疑云暗生。
她凝望着霍斟轻蹙的眉头,目光艰涩的流转。
面上依旧云淡风轻,夹起一筷子荠菜放入口中。
将每样菜一一试了个遍,腮帮子鼓起了个大包。
“阿哥,可相信我了吧。”她口中含糊道。
小小的少女在灯火摇曳下衬得双颊粉嫩,她满目盈水,眉眼微颦盯着霍斟。
泪水在眼底汇聚成晶莹的一团,却倔强地悬在眼睑上,不发一语。
霍仲从霍斟手中夺过自己的筷子,扒着饭吞了一大口,还不等咽下去。
他道:“阿醴别哭别哭,我都吃了都吃了!”
他一边观察着晏醴的反应,狠狠捶了霍斟后背一拳,霍斟不设防,差点从板凳上摔下来。
他稳住身体,提起坛子,在碗中倒满酒。
“霍斟赔罪了。”说完,碗中酒一饮而尽。
可对面含泪的少女并不领情,径自离席。
走之前还不忘对霍仲欠了欠身。
霍仲看着晏醴的背影又一巴掌拍在霍斟后背,“你看看,好好的团圆饭,被你……”
他没说下去,“还不快去哄哄阿醴?”
霍斟踌躇片刻,随着晏醴的背影起身离席。
霍仲扶额叹息。他这儿子到底哪里像他?想当初,他追孩他娘的时候哄得他娘那叫一个心花烂漫、非他不嫁呐!
再看看,再看看他这儿子,从小就是个榆木疙瘩,一心只知道练武和打仗。本以为是对小阿醴动了心,没想到,还是个铁木头,万年都开不了花的。他这什么时候才能抱孙子呀?愁死人了。
“爹也就只能帮你到这了,唉——”
晏醴离桌时提了坛酒,正往房间去,却忽感背衣领被人提溜起来,脚下腾空,径直飞到半空。
失重感引起的心慌,久久不复。
她知道习武之人都是有轻功的,从前晏思源也抱着晏醴飞上过树杈,她被这般狼狈的提溜着飞还是头一次,活像只半死不活的兔子,全无扑腾的力气。
霍斟手上泄了力,晏醴被拽着领子噗通放下,腿脚一软摔在瓦顶。
转头一看霍斟已经自顾自悠闲地坐下了。
她也顺势盘腿坐下。
转过脸去,拔起酒塞,“咕嘟咕嘟”豪饮大半瓶。就差把闷闷不乐四个字写在脸上。
还没尽兴,手中空荡荡,酒壶被身旁人一把夺过。霍斟未触瓶口,将瓶中酒倒入口中一饮而尽。
一壶终了,他用衣袖抹去嘴边酒渍,看向她的眼睛。
注意到他的视线,少女眼底丝缕狡黠一瞬即逝。
晏醴这才转过身,盯着霍斟的眼睛,似是想从其中察觉些意味不明的东西。
“原来,阿哥如此防备我。这些日子,我还以为我们相处得很愉快。是我,是我不该……”
霍斟始终望着远处的城楼街市,语气平淡得像在闲话家常,吊诡的气息不经意飘出。
“你到底是谁?”
晏醴嘴角僵住,只片刻,她换上一层童稚脸。
“我给阿哥讲个故事吧。很久之前,早在炎黄一统天下前,混沌仍残留世间,在北境边陲,有个小部落,叫哈克部,他们的首领四处征战,杀妖人,斩混沌,为他的部族寻得一方净土。有天,他在荒野中捡了一个女人,哈克怜惜她孤苦无依,即便她浑身脏臭不堪,哈克王仍将她带回了营帐,为她抚伤驱邪。”
她顿了顿,看向霍斟的眼睛,冒着鬼火。
“谁知?这个女人竟是只狼幻化而成。这只狼,在夜深人静时——咬断了哈克王的脖子!”
晏醴见霍斟神色不动,继续道。
“阿哥是怕你捡回来的也是只狼?”
霍斟仍然目视远方,不发一语。
“可我不是狼,也做不成咬断恩人脖子的白眼狼。我顶不过就是一只小狗,激怒我时便冲你呲呲牙,给我怜爱时就会对你摇尾巴。日久见人心,我对你怎样,你不会看不见。”
晏醴轻扯他的衣袖,迎着月光笑得荡漾。
“她是又登台了!”霍斟蔑笑。
他还没有忘记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是怎样把碎铁片插进驿卒的肺腑,这样一个决绝果断的聪明丫头怎么会只是一条摇尾巴的小狗?
这只小狼会咬断哈克王的脖子吗?
“想留下来可以,你要告诉我你的全部。无论你的身世怎样,只要你没有杀人放火罪大恶极,我不会送你去官府。”
霍斟终于看向晏醴的眼睛,冰冷的,要穿透人心似的。
“你要想清楚了再说。”
晏醴愣住片刻,沉默了一会,像是在思考该不该开口,或者是,要怎样开口。
她望着眼下的万家灯火 ,娓娓道来,好似在诉说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我姓晏,单字醴。前禁军统领镇国大将军晏思源之女,也是废后晏氏的侄女。剩下的你该都知道了。”晏醴手指紧扣腰间短刃。
“抄家之时,我爹爹将我和我娘藏在密道里,可阿娘在爹爹身死之际冲了出去,将我摁在密道里,所以,我活下来了。我在密道中过了不知几日,后来我渐渐没了知觉,一觉醒来就身处在流放队伍。流放队伍中除了我还有几个晏府的丫鬟,而晏氏族人只剩我一人了。”
霍斟陡然一惊。她竟然是晏家人!
近来金陵军入京畿大营,晏氏覆灭一事也在军中讨论得沸沸扬扬。
听说,晏思源有个小女儿,传闻她极受废后宠爱,可在宫中自由行走,若不是晏思源担心晏家权势瞩目,谢绝了陛下的册封,她本应该是御赐的郡主了。
霍斟压下心头惊诧,不露声色。
“处置晏氏的旨意在军中也有流传,不是说不杀妇孺,只是流放?怎么会只有这几人活下来?”
晏醴唇角微勾,露出一个苦笑。
“旨意不过一张锦帛罢,底下人如何办事那远在九层台的君王又如何知晓?那些畜生不如的官兵在我家凌虐妇孺后再杀掉防止逃走告密。我最贴心的丫头苏息也被他们凌虐至死……”
她语中的恨意掩藏不住,字字句句针扎在胸膛。
霍斟的唇角眉梢都柔和下来,抬起手来将要抚上她的眼角,被晏醴的话打断。
少女侧身面对着霍斟,“方才在桌上,阿哥怎么不叫我阿醴?”
泪痕在她的脸上乱窜,深一道浅一道,重重叠叠,小姑娘顶着一张我见犹怜的面孔抬眸望向他。
“阿哥该打消疑虑了吧。我只想留下来,做阿哥和伯伯的阿醴,好不好?”女孩眼神戚戚婉婉,几乎是卑微到尘埃里的哀求。
“你想报仇?”他目光似秋叶,单薄如刀。
“怎么会?我一个小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只想查清我家覆灭的真相罢了。我能做什么呢?”
“你能做的可多了去了。逃跑,杀人,行骗,比比皆是。”霍斟道。
少女在月光下露出一个浅浅的,心满意足的笑:“求生罢了。有什么错?”
她竟然在笑?真是疯了。
“听说,金陵军归入了京畿大营,会不会分了你们的饭食啊?阿哥会不会吃不饱?那明日我去为阿哥和伯伯送羹汤好不好?”
霍斟还来不及开口,小女娃摇着他的手央求他带她下去。
待一落地,晏醴就不见了踪影。
‘完了’,霍斟此刻心如死灰,他真不想喝劳什子羹汤啊,何况是她做的。
她赖在这里,是想做什么?羹汤,别是毒药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