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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我不喜吃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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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辆马车辘辘驶于日铺大道上,阴影交错纷杂,乱得理不清头尾,一如东方贺卓的心绪。
他移开小案,趴在窗边探出半个头:“庄小公子,劳驾帮我喊一喊将军!”
庄烬往身旁瞟一眼,咧了咧嘴,忐忑道:“喻重哥,贺卓叫你。”
喻重面上未动,正以为他在置气时,他手上紧了紧缰绳,马匹慢下来。
东方贺卓既喜又忧:“将军!方才绝非在下本意!我当真未料到少夫人会认错人,才受了那一声……”
“……”
“您在外头怎不叫住她呢?她知晓你受伤,自然以为你会坐车回来。”
“……”
“劳您给个话,快折煞我了!”
喻重将马鞭叠了一道,声音平常:“她不是问‘夫君在哪儿’?”
东方贺卓嘴角抽了抽,那般拙劣的找补,将军当真信么。
正要掏心掏肺自证清白,马车忽然停了下来,从前头跑来个小厮朝喻重躬身行礼:“大公子,不久便要入城,少夫人邀您去车上坐。”
周遭的人屏息凝神,眼睛滴溜溜往喻重身上瞟。
日光晒得他浓眉黝黑,深邃的眼垂着,睫毛在脸上投落一层暗影。
黑色高马打了个响鼻,原地踏了踏蹄子。
东方贺卓心如火燎,咽了咽唾沫,端出医者口吻:“将军,坐车吧,您要顾及身子,不可过度劳累。”
说完给庄烬使了个眼色,后者皱着脸想出几句劝导的话:“是啊喻重哥,大嫂这般远来迎你,你们头一回见,冷落人家不好。”
“正是正是。”
道道目光如有实质落在喻重身上,他将马鞭三两下叠成一小捆,朝旁侧递过去。
庄烬会意,喜滋滋接过:“大哥你去吧,马我给你牵着。”
喻重翻身下马走向前车,小厮弓身在后跟着,暗里瞟自家主子数眼,喜上眉梢。
前车里,帘子被撩起半边,频银撑着脸斜斜靠在窗边,眺望外头的景致。
两个丫鬟正将食盒里的点心取出摆到小案上。
梨月见她兴致缺缺,从旁劝:“大公子性子内敛,您与他今日是头一回见面,想必他惯于恪守男女之防才未与您一同乘车,少夫人莫往心里去。”
频银散散“嗯”一声:“我未往心里去。”
往心里去的怕是另有其人。
梨月想起庄小公子与东方大夫怪异的神情,总觉发生了什么,惴惴问:“先前奴婢与桃玉在后厨盯着,您自个儿去迎大公子,当是未出差错吧?”
频银点了点手指,转回脸看她:“我认错了人。”
“……”梨月半张着唇,少夫人面上苦恼,可眼里似是呈着戏谑笑意,是她眼花了么?
“您……您认错了人,是认成谁了?可有闹出什么岔子?”
频银诚实颔首:“认成车里的人,有岔子。”
“严重么?”
“这得问大公子。”
当是时,窗外晃过一抹人影,余光里那人偏过脸来,频银转头去看,他已转了回去,阔步走向车门。
梨月连忙拍拍身侧的桃玉,压着声音对频银惊喜道:“少夫人,大公子来了!”
频银放下帘子坐正,两手交错驯顺搭于腿上,露出端庄浅笑:“我晓得了。”
两个丫鬟靠着车壁跪坐于侧,垂下头去。
不多时,车门豁然打开,白光涌进,又被一道颀长身影隔断开。
光影明灭晃了几晃,车厢里恢复旧状。
喻重矮身进来,步声稳而沉,手臂偶有碰触匕首刀鞘与革带,飒飒作响。
频银落落起身:“夫君。”
喻重颔首,在另一侧落座:“坐吧。”
方才两个丫鬟将小案支在她这一侧,预想的便是喻重在她对面坐下,两人隔着小案吃吃点心、说说话。
也不知他是避嫌,还是不领情。
频银看了几息,捧起一只瓷碟递到他面前:“夫君,方才那茶水铺子的栗子糕清甜适口,你用一些吧。”
喻重抬眼看她,那双眼漆黑幽深,让人琢磨不透他的心绪。
“方才牵过马,手不干净。”
频银坦然捏起一块递近:“我喂你。”
她亲昵得仿佛他们相识已久,是对举案齐眉的老夫老妻。
喻重淡然偏开脸:“不必了,我不喜吃甜。”
旁侧的梨月闻言将头埋得更低,这栗子糕是她劝少夫人打包的,大公子在府里时分明会吃一些,不曾听过他不喜吃甜。
“哦。”频银收回手,顺势将那块栗子糕送进自己口中,泰然坐回原位。
她慢条斯理地咀嚼,口中占着,喻重看一眼,对下人发话:“发车吧。”
“是。”梨月领命去给马夫传话。
一路无话,频银将那一碟栗子糕吃了干净。
回到侯府时已近黄昏,半边天的云染着灿灿霞光。
林晚弗打前,门口浩浩荡荡列了数排婆子丫鬟与小厮,个个翘首往街口张望,一见马车进来,立时眉开眼笑。
车马将停,喻重率先下来,林晚弗迎上前来环着他左看右看,担忧问:“伤如何了?”
喻重躬身行礼:“母亲,伤不碍事。”
她才松了口气:“没事就好。”
频银自后提裙出来,林晚弗对她笑了笑,暗地搡一搡自家儿子的胳膊:“扶一把。”
喻重抿了抿唇,没动。
林晚弗瞪他:“扶一把。”
喻重转回身绕到墩子那一侧,伸出一只手。
频银看向那只带着薄茧的手掌,顺着手臂往上,喻重长相偏硬朗,又惯常不显露情绪,看不出情不情愿、勉不勉强。
旁侧林晚弗目光灼灼,她抬手搭上去,脆甜道一句:“谢谢夫君。”
“哎哟。”林晚弗捂着心口,脸上笑出花。
喻重虽态度不热切,但并非只做样子,频银踩着墩子下来时,他手臂用了力气,稳稳撑着她落地。
“多谢。”频银下意识道谢,多了几分真切。
喻重看她一眼,收回手负于身后:“客气。”
庄烬与东方贺卓也走上近来,朝林晚弗作揖行礼。
“见过舅母。”
“拜见夫人。”
“快些免礼,小烬,东方大夫,舟车劳顿,辛苦你们陪着喻重回来。”
庄烬道:“舅母同我们客气什么,这是我们该做的。”
林晚弗笑道:“话不多说,先进去歇息吧,晚膳已在备着了。”
她打头领着客人进门,喻重刚一动,她一记眼刀打过来,他又识趣地收回了腿。
余光里,那女子正拉着丫鬟叮嘱什么。
“啊?少夫人,大公子合该搬去与您同住,将书房上锁当是不像话……”梨月为难。
“你放心,我自不是不让他进,只是担心万一他闯进去,会对我印象不好。等用过晚饭,我趁闲暇去收拾完就将门打开,他不会进不去的。”
“里头要收什么?不如奴婢去替您去收了吧?”
“不可不可,我不在旁人容易收拾乱了,直接上锁便好。”
梨月迟疑应下:“那您可要及时去收,莫要为这等小事与大公子起了纷争,奴婢到时会提醒您的。”
频银颇江湖做派地拱拱手:“我记得了,多谢梨月姐姐。”
梨月连忙挡她的手:“少夫人,大公子看着呢,您快过去吧。”
频银瞥去一眼,喻重侧身站着,目光虚虚落在前方,显然是在等她一道进去。
她理了理衣袖提步上前,抬起手想去攀他的胳膊,却见他直直垂着手臂,无任何迎合,便又半道放下,只笑着道:“夫君,进府吧。”
一行人在前厅寒暄吃茶,林晚弗担心喻重的病情,翻来覆去地询问,东方贺卓便提出当面给他看诊,好让她放心。
林晚弗求之不得,连忙叫来管家待客,又嘱托庄烬帮忙安置他们余下的人,拉上喻重与频银移步他住的院子。
东方贺卓先前吃了瘪,一路心神不宁,眼下做起自己的主职才恢复常态。
他将数枚扎在喻重胸口上的银针慢慢捻出来,一一裹进白帕中,肉眼可见半截针身都彰显出灰黑色。
林晚弗掩着口,眼眶泛红,频银轻抚她的肩膀安慰。
“将军体内的毒暂时已得到控制,在下会定时予他针灸治疗,平日内服药物、外泡药浴,半年内得以排清毒素,期间只要不毒发便无大碍。”
林晚弗急问:“如何规避毒发?”
“不可使用内力,不可过度劳累,注意饮食休息,保持锻炼。”
“记下了,多谢东方大夫。”
“另有一事需特地告与少夫人。”
频银作洗耳恭听状:“大夫请说。”
“您与将军是新婚,这期间尽量控制床……”
东方贺卓忽然声音一颤被打断了话,转头瞟向床上的喻重,他撑起身拢上衣襟,垂着眼穿戴护腰,仿佛与他无关。
频银反应过来,下意识也朝喻重看去,恰巧撞上他抬起的视线。
像赌气一般,谁也没率先移开,直到听见林晚弗尴尬的咳嗽声,频银才讷讷点头:“自然。”
东方贺卓经喻重方才那一下又被勾起回忆,霎时浑身不自在,畏畏缩缩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林晚弗不知情状,只当他是羞赧,便想着解围:“东方大夫,你再与我讲讲要如何注意膳食起居。”
东方贺卓抓住时机提上药箱走人:“夫人,膳食方面大有讲究,我们到外头细说。”
“诶……”林晚弗稀里糊涂被带着出去,出门前不放心地朝喻重使眼色,又对频银笑:“频银,我先去听医嘱,你与喻重说说话……”
林晚弗的声音消退,房间里只剩他二人。
频银与喻重大眼瞪小眼半晌,斟了一杯茶水端过去:“夫君请用茶。”
“多谢。”喻重接过喝了一口,将剩下大半杯放回茶案,没有再碰的意思。
频银抬了下眉,泰然自若在桌边坐下,也给自己斟了一杯,一口一口慢慢啜。
谁都未再说话,房里一时陷入沉寂。
此间是喻重二十来年的住处,院子小而旧,频银嫁进来后的新住处在侯府西北角,林晚弗担心碰乱了喻重的东西,便只搬了些紧用的物件过去。
他将房中扫视一周,开口问:“你可知此处原本有一方书案?”
他主动与她说话,想来是有分量的物件。
频银思索片刻,隐隐冒出个头绪:“可是一方刷了黄棕漆的楠木书案?”
“是。”
“搬去新院的书房了。”
喻重提步往外去:“我去看看。”
频银眼皮一跳,腾起身一把抓住他:“等等!”
喻重转回头,紧皱起眉看向自己的手臂。
手下传来肌肉绷紧的触感,频银被火燎了一般飞快松开。
他这般长相,一皱眉就显凶,是厌恶被人触碰?
“等等……”频银喉间发紧,“书案是有什么要紧的么?”
“有些信件。”
“屉子锁着我没动过,你的信件还在里面。”
喻重盯住她:“不方便让我去看?”
他的眼神极为凌厉,像鹰隼盯着猎物,频银不禁蹙眉:“书房我现在用着,有些乱,还未来得及收。”
喻重觉出她的不适,才意识到自己将军营的毛病带回家来,偏开脸点点头:“你收好我再去。”
氛围正有些凝滞,门外忽然响起轻快步履声,喻栾似一阵风掠了进来:“大哥!你回来了!”
喻重颔首:“嗯。”
她扑到频银身上,撞得她一个踉跄:“大嫂!大哥总算回来了!”
频银揉揉她的头发,没说话。
喻栾觉出不对劲,扭着头左看右看,用口型问:“大嫂,怎么了?”
频银摇头。
喻栾再看一回,“哎呀”一声:“大哥,你别老是皱眉!凶巴巴儿的!”
喻重怔了一瞬,缓缓松开眉间。
喻栾抱着频银腻歪地摇摇晃晃:“大嫂,你今日没去接我放学,我还伤心呢,听说你是去接大哥,我就又高兴了。大哥总算回来了,你以后不用一个人了!”
频银撇着唇笑:“有你陪着,我哪里算一个人。”
“那还是不一样的嘛。”
“哪里不一样……”频银忽然一顿,捏住她的下巴微微抬高,盯着她的眼睛看,“小栾,你哭过了?”
喻栾眼白上布着浅浅血丝,睫毛像是被濡湿后又风干,结成一簇一簇的。
她眨了眨眼,咧出个笑:“你没去接我,我难过了,知道大哥回来又喜极而泣,掉了两滴眼睛水。”
频银朝喻重看去一眼,他该比她更了解他妹妹,喻栾不像是爱哭的。
她半信半疑:“是么。”
“还能骗我大嫂不成?别再说这等丢我脸面的话了。”喻栾大大咧咧一手牵一个,“哥哥嫂嫂,娘亲让我来叫你们去吃饭,她有话要与你们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