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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他是哑巴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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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落了半月碎雨,荷池的水涨了一尺,张张青黄的圆叶软塌在水面上,被抛落的鱼饵砸中,一歪一晃地舀进去些银白水珠。
新柳丝绦如瀑,嚣张占了半边青石砖小道,丫鬟梨月一路拨开戳眼的枝叶,边跑边喊:“少夫人!少夫人!”
凭栏而坐的碧衣女子被惊得手一抖,半盒鱼饵撒了下去。
频银看一看抢食的鲤鱼,放下小钵团了团手,气定神闲道:“梨月,你去屉子里拿些银钱买几条鲤鱼回来吧。”
梨月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经她一打岔便忘了正事:“少夫人想吃鱼?奴婢让厨房去备。”
频银朝池子里偏了下脸:“不是我想吃鱼,是它们不行了。”
梨月一看,“哟”地直皱脸,三五条锦鲤已翻腾着露鱼肚了。
“怎的喂这么多?鱼吃食没个节制会撑死的。”
是你吓的。
念及小丫鬟担不起,频银摊摊手认下:“我并非故意,你买些鱼回来补上,我再去向夫人请罪,到时她也不好骂我们。”
“夫人本就不会骂您。府里上下都知道,夫人对旁人刀子嘴豆腐心,唯独对少夫人您是豆腐嘴与豆腐心!”
频银笑笑,又问:“找我何事?”
梨月一拍大腿:“险些误了正事!少夫人,方才接到通报,说大公子一行已到沣县,夫人让您去城门口迎一迎!”
频银一滞,怔然眨了眨眼:“……你是说,我夫君回来了?”
“正是正是!盼星星盼月亮,可算将人盼回来了!少夫人,这可是你与大公子自打成婚来头一回见呢!”
“不是说乾北战起,需他领兵退敌么?这才半年……”
“奴婢前些时候听侯爷与夫人在席间说战局已稳,往后也并非必须大公子亲自戍边。”
“……哦。”频银端起鱼饵,“我先将鱼喂完。”
“喂不得了!”梨月连忙抢走小钵,“少夫人,方才不就说这些鱼要撑死了么?瞧您高兴得都昏头了!快些随奴婢回房更衣梳头吧,咱们还要赶去城门,别误了时辰!”
频银浑浑噩噩间被梨月扶回去,婆婆林晚弗已在院子里候着了,招呼数个丫鬟一道上前伺候,给她换了身鲜妍的绯色襦裙,重新绾发戴簪,佩耳饰,抹香粉,描淡妆。
一顿忙活下来,临镜照一照,比她平日庄重太多。
林晚弗抚着她的肩膀和蔼道:“频银,委屈你这般久,往后也能有夫君常伴左右了。”
频银嚅了嚅嘴,牵出个讪笑来。
合府上下都将她与喻重的初见视作大事。
临行前,林晚弗屏退丫鬟,拉着频银的手低声叮嘱:“频银啊,喻重身上有伤,你在路上多照看些。”
频银讶然,原来喻重是受了伤回京休养?
林晚弗颔首未说再多,但意思明了,此事不便与外人道。
从宣宁侯府到城门需耗费两个时辰,梨月与另一丫鬟守在频银身侧伺候,见自家主子一路心不在焉,时不时仰天叹一叹气,她揣摩一番,宽慰道:“少夫人莫心酸,往后不必过独守空房的日子了。”
频银一手支在脑侧,闻言耷下眼皮看她,扯了下唇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梨月不明所以,只当她是喜极欲泣。
晌午时马车抵达城门,喻重一行人还到,马夫与随行丫鬟小厮让频银拿主意,可要往前迎一迎。
瞧着那一张张目光灼灼的脸,他们理所当然认定少夫人会答应,频银随和一笑:“往前迎一段路吧。”
从乾北回城的路只此一条,马夫一气赶出二三十里地才勒绳:“少夫人,再往前便有岔路了。眼下时辰不早,此处将好有间茶水铺子,可用些茶水与点心填填肚。”
频银知道他们做活儿的易肚饿,便应下:“依你所言。”
茶水铺子的主人是一对老夫妻,见门前停了辆气派马车便早早在外候着了,待丫鬟扶频银下车,连忙哈腰上前:“恭迎贵人。”
“叔婶客气了,劳驾为我五人备些茶水与膳食。”
“贵人快请进,看看要用些什么。”
路边的铺子比不得城里,只在大堂设了几套桌椅,那老叟拣了张最体面的桌子狠狠擦了一遍才邀频银落座,利索地报出一溜菜名与点心名。
频银要了几样点心,剩下的让侯府家仆做主。
他们知晓少夫人性子宽厚,便也不多拘谨,要了两样肉菜、三样素菜。
男子不便挨频银太近,马夫与小厮点完菜便识眼色地寻了个喂马的幌子出去了。
梨月与另一丫鬟守在频银边上,一时擦汗、一时打扇,无微不至。
频银从墙壁上的窗格望出去,外头日光耀耀,刺得人目眩,她微微蹙起眉,卷了卷手里的帕子。
“少夫人,是身子不适么?”梨月见状问。
“没有。”她不过是心乱罢了,“梨月,你二人去后厨看着。”
梨月往后门方向看去一眼,见老夫妻不在才敢说:“少夫人想得周到,这等路边小店比不得城里酒楼,怕他们不讲究。奴婢去盯着,让桃玉在旁边伺候吧?”
频银摆摆手:“你们一道去,我在此处坐着,无需人伺候。”
梨月与桃玉对看一眼,不好驳了主子的话,应下往后门去了。
大堂里一时没有外人在,频银长舒一口气,肩背松塌地靠上座椅,虚虚看向窗外。
她与喻重的婚事是她娘亲乔昭与林晚弗早早定下的。
两人是闺中好友,出嫁前做下约定,若来日生的孩子恰为一男一女,两家便结为姻亲。
林晚弗十九岁时嫁于宣宁侯,隔年诞下一子,取名喻重,乔昭三年后嫁于当年的状元郎宋泽锡,不久随之外迁擎州,频银便出生于当地。
虽远隔千里,两人的约定照旧,亲事原定在频银及笄那年,未成想乔昭与侯府老太君接连过身,两家轮番守孝,三年又三年,拖了整整六年。
频银从擎州嫁到京城,光是在路上便耗了半月。
成亲当日,喜轿摇摇晃晃将她抬至宣宁侯府,到了门口,林晚弗牵着她的手羞愧道:“频银,乾北战起,喻重去前线了。”
至今成婚已有半年,频银尚不知自己的夫君是何模样,只是从林晚弗口中一遍遍听说:
“喻重是个好相与的。”
频银支着下颌,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点着桌面,脑中想着林晚弗的话。
有些人对外谦和,对长辈孝顺,对小辈慈爱,唯独对自己朝夕相伴的妻子冷漠、傲慢、暴戾。
宋泽锡便是如此一人。
喻重的好相与,对她也起效么?
窗格外晃过一道人影,小厮匆匆进来,面带喜色:“少夫人,大公子到了!”
频银眉心一颤,手指蜷紧又松开,淡然起身:“我这就出去。”
“梨月姐姐不在么?”
“她在后厨看着,不必叫了,我自己去即可。”
频银随小厮出门在路边候着,一行车马正从半里外遥遥驶来。
日头晃得人睁不开眼,她将手搭在眉上眯眼远眺。
“怎还驾了辆马车?”马夫从旁喃喃一句。
比起坐车,武将多爱骑马,连喻重十四岁的妹妹喻栾都爱往马场跑。
频银想起林晚弗的叮嘱,想必喻重是因身上有伤才会乘车回来。
车马离得近了,小厮与马夫纷纷往后退出半丈,伏地跪拜。
如此一遭,频银一人突兀地立在前头,她往左右转了转眼珠,忽然很是后悔,该叫上梨月给她做个伴的。
不多时,车马行伍在茶水铺前停了下来。
七八个青壮年男子立于高头大马上,视线整齐划一落向频银,或惊喜、或新奇、或揶揄,他们不识得她的面容,却大都猜出她的身份。
频银绷直腰背,露出大方得体的笑容,提裙施施然走向马车。
日光迎面刺着眼睛,她勉力撑着微笑,向在外的骑马者颔首致意。
打眼过去,最先入目的男子骑着一匹黑色高马,二十五岁上下,面貌硬朗,五官深邃,虽年纪尚轻,却呈着沉稳肃穆的气度,料想该有一官半职在身。
频银的视线囫囵扫过所有人,最后又落向了他。
其余人在与她视线相触后便会匆匆移开,唯有他,自始至终敢看她。
那双眼瞳分外漆黑,像深不见底的一渊水,在炽烈日光下散着澹澹寒气。
他旁边有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视线来回转了几转,一脸欲言又止。
频银无暇深究他的身份,兀自踩着墩子踏上车,马夫怔懵地转头找谁人,她便自己打开车门矮身进去。
车厢里确有一人,二十来岁,身着月白长衫,指间捏着一只瓷杯,正倚窗与车外的人说话。
见频银进来,他讶然往车外瞟去一眼,放下茶杯拂袖起身,笑着抱拳。
“见过……”
“夫君。”
两人一道开口,男子却戛然断了声音,笑意霎时抹消,像遭了霹雳般瞪大双眼。
车厢里的空气滞了一息,男子两腿一弯,“咚”地一声跪砸在地,俯身叩首:“草民东方贺卓拜见世子妃!”
他声音洪亮,震得窗棱微颤,像是生怕谁人听不见一般。
频银僵在原地,只觉一股寒气沿着脊背猛窜入脑,映出一双深渊般的眼睛。
她忽然知道她的夫君该是谁。
他是哑巴么。
“咳咳咳……”她掩口咳嗽数声,长喘一口气,“……在哪儿?我问夫君在哪儿?”
东方贺卓恨不能将头凿进车底,颤声回话:“将军在车外。”
频银木然点点头,想起他看不见,“哦”一声转身出去。
她仔细踩着墩子下来,绕过马头时脸上又挂起和煦笑容,在一行骑马的人面前站定:“敢问哪位是喻重将军?”
虽是问话,她的眼睛却定在一人身上。
日光烈烈,将人蒸出一身薄汗,余下的人或抹脸、或擦汗,悄悄将目光汇向一处。
黑色高马刨了刨蹄子,往前迈出一步,其上的人半垂着眼,声音略沉:“是我。”
频银唇角弯得更深,盈盈笑意并不入眼:“夫君,我来接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