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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殉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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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一病就是半月,断断续续地不见好。
朝臣们吵来吵去,最终还是决定采纳王郢的意见,追赠周馥为“辅国将军”,立庙修祠,以少牢祭祀,追封义兴周氏的族人,允许江东士庶为之设祠。
参与叛乱的南北士族,主谋者诛杀,其余一概赦免,官职如故。
京畿地区免除赋税徭役两年,辖境以内,免除赋税徭役一年。
下“禁占令”,限制士族兼并土地、人口。
诏地方官员检括户口,鼓励农桑,诏大小中正官推举贤才,以通一经以上者、门第高贵者为先,诏在本土州郡县内寄治侨州郡县,安置北方流人。
开发西南、两广。
空气潮湿滞热,风沙不住敲打窗户,电光在紫云之间时隐时现,照亮神秘鬼魅的高墙树影,惊雷轰隆隆作响。
蜘蛛瑟缩在起伏不定的蛛网上,忧心忡忡看着翻卷的落叶,飞蛾不安地扑棱着翅膀,围着廊庑下幽绿的灯光来回冲撞,守宫趴在阴暗的墙角,耷拉着眼皮,一副惫懒模样,毕竟,它已经见过太多大风大浪。
室内灯影幢幢,绮丽寥落的一双身影投射在紫丝屏风上。
嘉树许久不曾下床,只穿着一件宽松的月白色绫罗裙,轻阖双目,依偎在王郢腿上。
王郢揽着她的腰,哄骗她喝药。
她却连动的力气也没有,扑在他皮肉上的心跳和呼吸,轻弱如十里平湖泛起的微澜细浪。
医师也一筹莫展。
“这位姑娘只是感染风寒,按理说服过两剂药就能好全。”
“如今的情况却大出人意之外,真是怪哉。”
他捋一把胡须,蹙着眉很为难。
青绫纱帐已经放下来,王郢示意他继续说。
医师斟酌着开口:“这已非人力所能为。”
“大人不若试试别的方法?”
王郢遂写下她的生辰八字,命道士在院中作法,香火继而不绝,一直到供奉义兴周氏的庙堂修好的那一天。
她果然渐渐退烧,人也重新高兴起来。
今日王郢下了朝,回来时看到她呆站在门槛旁,头倚着墙,长发松散地挽着一根丝带,垂及腰。
日光晒着,她脸上泛一层红润的暖色。
看见他,还对他笑了笑。
王郢尚未换衣,穿一身朱色朝服,系带三梁进贤冠,越发衬得他面若冠玉。
泠然的模样似乎不可亵渎,然而眼底含蕴着一闪而过的狡黠。
踱步到她面前,问她在看什么。
嘉树指指院中的樟树,跟他解释:“睡梦中听到有人叫我,要我到门边来。”
“我在等人。”
王郢纤长的手指捏一下她的脸颊,下滑落在她的颈侧,感受着那里血液脉络的跳动。
他冷哼:“还算有良心,不枉我照顾你这几日。”
“他已经走了。”
嘉树黯然低头,轻轻说:“他披着白衣服,很高大,看不清脸,问我疼不疼,死在水里的时候冷不冷。”
王郢的心被那个“死”字刺了一下,逼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 “你做噩梦了。”
嘉树摇摇头,执拗地说:“我已经死了。”
他眯眼,拇指抵住她的红唇,突然低头狠咬一口,嘉树痛呼出声,头脑一瞬恢复清明,连带着那些凌乱、怪诞,抓心挠肝牵绊着她的梦和思绪,通通不翼而飞。
两道身影拖在墙上,他辗转吻住她。
“对,你蠢死了。”
下午府中忙碌起来,要招待两位达官贵人。
一位是郗茂徽,他出身高平郗氏,在洛阳沦陷之后率领族人、部曲驻扎在合肥,广招流民扩充军队,陛下对付王昙时主要就是依靠他引来的两支流民军。
如今事毕,他不日就要回合肥。
另一位是陶祈,来自寒门,因为得人赏识所以封官,凭借军功进取,累至公卿,为人正直,不畏权贵。
不久前,西阳王的手下在长江中游佯装盗贼,断江劫掠,致使商旅不行,阻碍了流民南来的道路,正是他前去设法将人抓获,并绑缚盗贼送至西阳王府门前,逼迫西阳王承认。
西阳王自觉惭愧,推出手下,斩杀于市。
自是水路畅通,流亡者归之盈路。
恰巧这一日,王晗征伐山越归来,送来几个越女,她们姿容丰丽,声音甜美,擅长舞蹈和琵琶,正在水榭蹁跹表演。
嘉树站在连接飞阁的廊庑中间,遥遥观看。
院中有百尺丛树,树上缀满羽花,枝条拂过人面,花影瀑身。
日光慷慨而落,风轻轻旋起衣摆,侧影娇俏的姑娘,莞尔笑着伸手拂去肩上的落花,落花贪恋她指尖的温度,很不情愿地擦过烟青色的衣衫,隐没不见。
陶祈门第微寒,虽然颇有资历名望,亦常为朝中士族所轻,王昙之乱后,朝廷名义上派他出镇江陵,实际只掌民政,兵权并不归他所有,四州的士兵皆听西阳王调遣,陶祈所掌握的,不过是在王昙之乱中草创的一支流民军队。
他本人,则充当着京都建康与长江上游沟通的媒介,频繁来往于两地。
北方战乱频仍,南下的流民越来越多,他们大多顺流而下,借海路涌入东吴,集中在江南东隅,围绕着建康城,给京师带来巨大的人口压力,战乱中衣食无着,又群起为盗贼,几度攻掠州县,朝廷不堪其忧,遂移江南流民到江西,任其占田垦荒。
同时又疏通长江中游的交通,引导长江以北的流民从此处渡江,直接到达江西。
陶祈上任后,严格限制江西士族依照官品占田,又发州县粮仓赈济流民,供给他们农耕器具,督促地方官重视农田水利建设,避免大量人口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沦为士族的佃户,吸引了大批流民前往地方官署登记着籍。
寄居江西的士族大多是晚来而无建树的北方士族,他们的政治地位不如寄居在三吴地区的北来士族,经济条件也因为陶祈的改革每况愈下,是以江西地区的土著寒门趁机崛起。
他们追随着陶祈,渐渐在江西地区形成一股不可忽视的寒门势力,从而招致朝野士人的不满。
近月以来,告他有谋反之心的奏章接连不断,只有郗茂徽一人为他说情,陛下特意征他入朝,命他为此事做辩护,西阳王又横插一脚,指斥陶祈在向他索要盗贼的时候,拿剑指着他,对宗室不敬,陶祈被这些琐事缠身,滞留建康旬月有余,始终不得返还江西。
郗茂徽欣赏他的治民能力和军事才华,为他多方奔走游说,并将他举荐给王郢。
只要王郢让步,他明日就可以回江陵。
郗茂徽年长,德高望重,一心为国为民,王郢对他素来尊敬,特意设宴为他践行。
郗茂徽带着陶祈赴宴,他欣赏不来越地女子的歌舞,认为那是靡靡之音,亡国之声,提议三人沿着水榭花园四处走走。
王郢笃信佛道,曾为阴司之事所困,有云游道人为他诊治,问他是否有悔,王郢不答,道人云:“冶城有千年古木,可以通灵,用白笺具陈其事,子夜焚烧,向它祈祷,可以赎罪。”
王郢遂作此宅。
宅舍敞丽,房庑叠起,中间碧水盈盈,四周草木掩映,高大的楸树直插云表,极尽风水。
心旷神怡之余,陶祈心里想的却是有朝一日带领寒门崛起,协助英明君主实现天下大治,把以王郢为代表的门阀士族踩在脚下,让天下的寒门再也不必为士族与生俱来的优越卑躬屈膝。
郗茂徽也为府邸的美丽和楸树的高华赞叹不已。
“狭隘逼仄的危楼生不出心怀天下的英才,清白皎洁的君子往往诞生于巍峨耸立的高门。”
他向王郢投以欣赏的一瞥,侧看陶祈似乎亦心有所感,于是向他询问。
陶祈对这句奉承士族的话很不服气,但他不想拂了郗茂徽带他前来的美意,因此姿态谦卑,言辞诚恳地回答:“臣在想,愿为天下的君子尽死。”
郗茂徽和王郢都听出他话里的另一层意思,郗茂徽去观察王郢的脸色,想着怎么为陶祈找补。
王郢却先他一步,称赞陶祈的节气。
“感佩陶大人的志向,我自愧不如。”
“若来日真有那么一天,我愿意做第一个殉道的人。”
……
“我生来已为士族,却敬佩你为寒门抗争的理想抱负。”
“如果寒门的崛起,必须以士族的没落为代价,如果这样做可以让这天下变得更好,我情愿做第一个死在你剑下的士族。”
很久以前,也有一个人跟他说过类似的话,他曾视她为知己,期待能与她做夫妻。
她是周馥的女儿。
那时候陶祈刚步入仕途,虽然他受到很多朝中人物的赏识,但是因为门户太低,也遭到无数的嗤笑和排挤。
他有一身傲骨,不肯向士族低头,坚决站在君王的一边,与藐视君威、破坏礼法的士族对抗,认为天下不定,都由士族的自私引起,并因为自己的固执,得罪了煊赫一时的王昙,被贬为广州刺史。
赴任之前,他找到周稚君,跟她作别,她温柔又坚定地鼓励他尽管前去,一再说相信他将来必定大有所为。
他们私会的事情无意被人发现,并被告知给周馥,周馥不能忍受自己的女儿跟一个寒门来往,又气又怒,上朝路上遇见他,当街出言侮辱。
陶祈坦然接受,并自侮:“以我现在的身份,确实配不上大人的千金。”
“她于我,如旱林逢朝露,如暗室见青天。”
“倘若没有三公的名位,如何配得上她?”
周馥哑口无言,愤然离去。
王郢的话,让他想起已经故去的爱人,凡是与爱人相关的,总是会让他变得柔软,偶尔觉得,原则并非不可变通,琅琊王氏也并非一无是处,跟士族站一起也并非如此让人厌恶。
陶祈作揖行礼,发自内心地说:“王丞相是君子。”
待他话音刚落,脚边忽然凭空遗落一株女子的花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