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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招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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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几次之后,嘉树白天会安分许多,她也适应了在琅琊王府的日子。
江东的夏天来的比北方早,因着雨水充足,天气并不算炎热。
大雨过后,天边飘着飞虹,太阳半浮半落,白墙被染成橘黄色,绿树郁郁葱葱,水珠不断从叶片上滑过。
回廊与树相接,偶尔会有水溅到廊下之人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在她的梦里激起一片涟漪。
晚饭已经做好,阿嬷过来叫醒她。
她如今住的地方,是王郢在冶城的别苑,阿嬷是这里一个上了年纪的奴婢,她个子不高,身材臃肿,走起路来有些滑稽,不会说话,性格有点怪癖,但是嘉树见到她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王郢最近都不住这里,他回乌衣巷,那里有一堆公务家私等着他处理。
嘉树跟阿嬷说她想把饭菜放在院子里吃,阿嬷进屋搬来桌椅放到樟树下,又很快端来甜羹和四个小菜。
她问阿嬷:“吃过饭我可以出门走走吗?”
阿嬷撇撇嘴,做了一个手势,表示不可以。
嘉树听懂她说:“王丞相,不同意。”
她低头吃饭,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含糊不清道:“我想回家。”
她想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阿嬷没再说什么,只伸出手把她的长发拢到脑后,嘉树擦干眼泪,回头说:“谢谢阿嬷。”
过一会儿,太阳下去,月亮出来,屋顶没有一朵云,冷清清的星星挂满天幕,嘉树洗过澡,坐在回廊中间的小凳上,阿嬷站在身后帮她擦干头发,大门发出吱呀的声响,有人走进来。
院中多树木,遮挡了她的视线,只能看到一双黑靴和一片墨蓝色的衣角,再往上,能看到来人腰间挂着一块色泽盈润的古玉,过了拐角,一张极为精致的脸映入眼帘。
他肤色很白,瞳仁颜色偏浅,眼睛像三月蒙了一层晨雾的桃花,眼尾点缀着一抹妖冶的红,看起来极为风流多情,偏偏抿着唇,脸上总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好像对这个世界很漠然。
渐渐往前,才有了一丝温暖的笑容。
嘉树像被针扎了一下,迅速收回跟王郢对视的目光,低头玩几根头发,但是很快就有人强迫她抬起头。
悠悠一股冷香在鼻尖缭绕,阿嬷已经不见了,她靠在一个高大的身躯上,隔着衣服,能感受到他身上传递过来的温度,钳着她下颌的手有点冰冷。
“最近有没有听话?”
王郢的食指在她唇上轻点两下。
嘉树仰着头,依然垂着眼不看他,小声询问:“什么是听话?”
沉默片刻,王郢换了一种说法。
“有没有好好吃饭?”
嘉树点点头,眼睛微抬,黑眼珠在眼底微微颤动,灯光下看着亮晶晶的,她反问:“你呢?”
王郢笑了,将人抱起,捏一下她裸露在外的脚,慢条斯理道:“自然是。”
“吃你就够了。”
小女子的嘴巴变得鼓鼓的,显见是又在心里生他气了。
第二日,琅琊王府多了许多站岗的私兵,有很多人来这里跟王郢商讨国事,他们在棋室,或者在书房。
偶尔还会有几个穿着道袍的道士在府邸里面进出。
王郢开始允许她出门去,不过不能走太远。
阿嬷跟着她,来到秦淮河边。
河里面飘着花船,岸边有人在濯洗衣物,拱桥横在水面,两边酒旗招展,人群熙来攘往。
一切秩序井然,丝毫看不出这里刚经历过兵燹。
嘉树被四周民居房顶上扎着的假人吸引,它们由两根木条支撑,很简陋,各自披着一件衣服,像旗帜一样,在风中猎猎作响。
回头问阿嬷:“楼上的小人是什么东西?”
她笑了笑说:“我只在丹阳的稻田里面见过,农人们用草人吓跑鸟雀。”
“这个也是用来吓走坏人的吗?”
阿嬷摇摇头,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怜爱,比划了几个手势。
不知为何,她很自然就能领会到她的意思,阿嬷在说:“为了死去的人。”
“死去的人?”
嘉树不大理解,这时旁边走过一个须发尽白的老者,他看着这老妪和少女,闲话道:“圣人云:‘人死之后,身体安息在墓穴,灵魂栖息在宗祧。’才是死得其所。”
“但是战乱面前,连尸首都找不到,魂魄无所依靠,四处飘零。”
“亲人以亡者的衣服束于高墙,请巫师做法祷告,是为‘招魂’。”
嘉树颔首向他道谢,谁知他冷哼一声,胡子飞得老高。
“依我看,这完全是胡闹。”
“圣人一派胡言。”
老者中气十足,引得路人驻足倾听,有书生被他的话触动,不满道:“何解?”
老者瞪他一眼,指着路边的花树说:“人生在世,就如这落花一般,毫无道理,身死魂消。”
言毕,拂袖而去。
嘉树站在原地思考老者的话,后方人群一阵攒动,让出一条路来,两列身穿铠甲,戴着头盔,手持长矛的士兵簇拥着一辆马车气势汹汹走过。
马车前方挂着的灯笼上,书写着大大的“王”字,因为是草书,普通百姓难以分辨,尚且在议论纷纷。
嘉树对此没有兴趣,还想接着往前走,角落里出来两人拦住她,有板有眼地说:“王丞相有令,出行距离不能超过冶城三千米。”
“时间在两个时辰以内。”
二人一揖,齐声道:“请回。”
嘉树不动,看看阿嬷,阿嬷把手放到嘴边,无奈地耸耸肩,示意她噤声。
晚上回去,跑进王郢的书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王郢在处理公文,放任她站着,很久才抬头看她一眼。
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的广袖深衣,不知在哪里刚胡闹一通,衣襟有些歪,额前的头发被风吹地毛茸茸,脑袋不悦地耷拉着,皱紧了眉头。
毛笔搁置到笔架上,在空旷的室内发出一声脆响,她不自觉抖了抖。
王郢冷哼:“有事?”
嘉树支支吾吾半天,才敢说:“大人,我想回家。”
他坐下,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向她确认一遍:“回家?”
王郢看向窗外,黑暗之手正慢慢伸向每一个角落,在他的面部投下一片阴影。
他笑一下,理了理衣袖,跟她说:“好吧。”
“等找到了就送你回家。”
嘉树感到惊喜,千恩万谢跟他鞠躬,不忘叮嘱道:“阿树的父母是在河里捡到我,麻烦大人顺着水流去找,或许会有些线索。”
她想表达一下自己激动的心情,奈何以现在的脑子说不出任何有文采的话,努力搜寻字眼,最后拼凑成两句。
“告诉我的父母,我想他们,若他们还活着。”
“大人,你是个好人。”
王郢嘴上应和她,心里却在冷笑。
他活了二十多载,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夸他是好人。
嘉树满怀期待着,几乎隔几日就要问他一遍,半个月之后,王郢告诉她,在太湖流域一处村庄里找到了她父母的尸骸,还说查验大理寺的档案,上面记载着他父亲犯下重罪,他们应该是畏罪自杀。
不出王郢所料,她果然哭了一天一夜。
他冷眼旁观,第二天嘉树就肿着一双眼睛祈求他不要把自己送交官府,她愿意下辈子当牛做马报答他。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晨风吹地人心情好极了。
王郢倚在花窗下的坐塌上,漫不经心看着她,像在看自己刚刚驯服的猎物。
嘉树双手捧着脸,跪在他脚边,眼泪不断从指缝溢出来。
王郢面无表情询问她:“还回家吗?”
嘉树抽噎着摇摇头。
“说话。”
他命令。
“不回了,大人。”
一抹戏谑笑意掠过他的眼底,王郢缓缓扶起她,摩挲她的头发,意味不明道:“听话。”
嘉树哭着说:“谢谢。”
她又说一遍:“大人,你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