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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雪夜(二) ...

  •   这是云州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是夜无风,只有撕棉扯絮似的雪铺天盖地而下,直盖得整个云州城玉琢银装,触目所及皆是皑皑茫茫。   从韩宅到云州府衙不过三两条街的距离,韩穗从积雪里拔出脚,眯眼望向前方寂静无人只有素白一片的街道,莫名产生了一种此路没有尽头的错觉。   可这种雪天走马车太过危险,且不如徒步来得快。   韩家门房华叔挑着气死风灯,紧跟在韩穗身侧,劝了一路仍不放弃:“姑娘,这次就听华叔的回家去吧,老爷的衣物叫秦风一人带去就行,夜深雪大,姑娘干嘛非要跟着呢?”   “不行,我有重要的事需亲自跟父亲说。”韩穗用手扑掉睫毛上的雪粒,看了眼先秀怀中一方锦盒,心脏抽痛地又别过脸去。

      锦盒里装的,除了这些年攒下的所有银票、碎银以外,还有一副有“天下第一草书”之称的闻觉法师之作《雪庐帖》。

      她此刻不敢想闻觉法师若是知道自己将此帖转送给旁人会有多生气,搞不好得跟她决裂师徒关系!

      但别无他法了,谁叫她今日闯下如此大祸,害得御史大人当众失仪不说,偏偏还当着他的面自报家门——生怕人家寻仇报复找不着主似的。   那御史看着不像出身寻常之家,既能穿得起“一寸金”,大概也不会把这一匣子于她而言是全部身家的积蓄看在眼里。可《雪庐帖》不同,闻觉法师的字有市无价,京中贵人又多附庸风雅,将此帖献上,投其所好的把握更大些。

      另外,在赔银献帖之前,她还需尽快将今日之事告予父亲。那御史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就怕他得知她的身份后迁怒于父亲,故意刁难不说,万一再对父亲任满回京的调动施点小计,她韩穗岂非成了韩家的罪人?   显然如此后果已非她一人能兜得住了,必须赶快与父亲商量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因而此刻别说下雪,就算下刀子她也去定了!   手脚冷得快要失去知觉时,云州府衙的角门总算出现在视野中。   从此门进去距父亲专用的值事房不远,过去韩穗不止一次来送过东西,跟看门的老仆役熟识得很。   然而今日这小门两侧竟各站了两个身形魁梧、披甲持戈的卫兵,再看围墙下,每隔几丈就有一手举火把的兵卒,像是将府衙团团围住的架势。

      韩穗看得目瞪口呆:“这,这位御史大人的阵仗,可够大的。”   秦风却微微蹙眉,察觉出异常:“卫所军确实是圣上调派给御史大人随行入城的,但小的从府衙走时,并未听说要戒严啊。”   他取下腰牌,上前示意。可卫兵却只肯放他一人进去,任其如何解释这是通判老爷的家眷都无用。最后只得叫韩穗等人先候在外头,由秦风入内想办法。   大约过了一刻钟,秦风手持通判手牌折返回来。卫兵勘验过后,这才将人放行。   入内,韩穗很快留意到是夜府衙的不对劲,只见院内灯火通明,手执火杖的官兵在四处奔走搜查。她问道:“他们在找什么呢,谁丢东西了?”   秦风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加快脚步。三人也只好不再言语,紧随其后。   只是走着走着,韩穗发觉他们好像正在朝着前堂的方向而去,忍不住提示道:“咱们这是要去哪儿,不去父亲的值事房找他么?”   秦风见四下无人,低声答道:“小的方才打听得知,今夜衙里出事了,关押在监的一个犯人忽然下落不明,知府大人下令全城搜捕,此时老爷正在二堂与诸位大人商议此事。”   “下落不明?那岂不就是,逃跑了?”先秀惊呼,意识到嗓门过大后又赶紧捂住自己的嘴。

      韩穗却有更关切自身命运的联想:“你说诸位大人都在二堂,那今日从上京来的御史大人也在吗?”   “说的正是,戒严府衙的令就是御史大人所下,老爷方才亲自向他请示得了许可,小的这才能将姑娘等带进来。”

      “那我不去了,”她果断道,“我就去父亲的值事房等,待大人们散了,你让父亲来找我。”   事关官场之事,在跟父亲通气并拿出对策之前,她觉得还是别主动往那不好伺候的御史大人跟前儿凑了。

      说完,她便要回身走开。   “姑娘不可,”秦风阻拦道,“御史大人特意交代过,那逃犯穷凶极恶,眼下不知所踪,各处都不安全,他说姑娘是韩大人的千金,一定要去二堂的耳房等候才妥。”   “什么?御史大人亲口对你说的?”   “是。”   韩穗嘴角抽搐,努力挤出一抹惨笑。想她今夜折腾了一通,也算是千里送人头了。   ——   二堂的耳房韩穗从未来过,从这里再往前都属于府衙处理公事之地,就算是官吏的家眷,若无正事也不好涉足的。   耳房除了连通二堂议事厅的槅扇门外,还另有一扇直通游廊的独立小门,韩穗他们正是从这里进来的。   此屋空间虽小,但几案圈椅一应俱全,甚至墙上还挂了一幅樵夫下山的田园图,引得华叔从一进门就开始驻足细看。   秦风已去堂内候报,先秀在来回摆弄那个火盆,试图给自家姑娘调整出一个合适的烤火距离。好不容易放过火盆,又开始摆弄被雪打湿额发的韩穗,一会儿想给她理得端庄体面些,一会儿又想弄乱些,好显得姑娘可怜兮兮娇弱动人。   只有韩穗,一脸视死如归。   若她没猜错,过会儿那位看起来像是皇亲国戚走后门当上的御史大人,就要挟持着她的老父亲,从那槅扇门后进来找她算账了。   逃不过的事情就硬着头皮上。韩穗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给自己打气。   议事间里的交谈声隐隐传来,听不清内容,但能辨出是一个年轻的声音在紧锣密鼓地布排。   渐渐地,声音小下去,似乎有人走动的声响。   没关系,韩穗安慰自己,等下对方一进来她就纳头便拜,献上锦盒,痛心悔过,再不留痕迹地拍几句马屁,想来他堂堂四品高官也不好太难为她这种微末女子吧。   “吱呀——”门开的声音。   韩穗睁眼准备直接下跪,却发现来的只有父亲一人。   “父亲?”   韩立煜却顾不上留意女儿往自己身后张望的异样表情。云州要案在巡按御史来的第一日就出了如此大的纰漏,整个州府上下手忙脚乱,韩穗属实是不该出现在此时此地。   “阿粲,今日衙署确实遇上急事了,难为你大雪天专跑一趟,眼下情形为父实在脱不开身,有何事改日再说罢,一会儿我叫秦风找两个靠得住的衙役送你们回去。”   韩立煜年逾五十,从巡按御史不期而至到要犯突然逃脱,这一日忙得是脚不沾地身心俱疲,至此深夜已有些精力不济,双眼布满血丝。   父亲的疲惫韩穗看在眼里,心疼不已,以至于一路上想好的说辞竟有些说不出口了。   就在她舌头打结的功夫,父亲身后的槅扇门突然被推开,一位身着绀蓝色贴里、外罩绛红色褡护的金冠公子,手摇一把洒金折扇,翩跹闪入。   韩立煜忙拱手弯身,又快速将门重新关好。   由于眼前忽然冒出一堆热闹的颜色,韩穗一时有些发懵,见父亲行礼便也赶紧敛衽施礼,还未直起身,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傲慢腔调飘过来:“令媛深夜造访府衙,可是来为我等出谋划策、排忧解难的?”   得,苦主来了。   她两眼一闭,提裙就要下跪,却听得父亲告罪道:“恕下官管教不严,小女冒失而来,却是因担忧老朽身体不济,雪天受寒,特赶来送厚衣而已。”   “哟,韩大人的女儿有如此孝心,真是羡煞旁人,你说这大冷天的怎么就没人来给我送衣裳呢?”   韩立煜自是听不懂这般阴阳怪气是为何,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迟疑道:“冼大人说笑了,大人正当盛年,身体康健,自然不需要额外加衣。”   能听懂的人却在一旁心焦,“债主”都主动暗示了,若她再不叩头认罪就太没眼力价了。就在她想按计划行事时,那槅扇门再次被推开。   从议事间内又进来一人。   韩穗若无其事地紧急撤回一个大叩首,内心却忍不住骂骂咧咧,耳房如此小,到底是谁又来凑热闹!   “下官见过御史大人。”韩立煜避让几步,躬身作揖。   耳房空间不大,屋内几人一阵窸窣错身避让。乍听到父亲对来人的称呼,韩穗一时愕然,不等多想,却被身后先秀偷偷扯袖提醒,遂回神跟着众人垂首行礼。   “韩大人不必多礼。”   这是一道似曾相识的嗓音,清朗中正,短短几个字落入耳中,却不知为何在韩穗心尖激起一阵细微的刺痒。   只这刺痒转瞬即逝,又悄无声息地弥散至周身,使她鬼使神差地想要抬眼看那说话之人。   她漫不经心抬头看去,却在与对方四目相接的一刹间,整个人如被抽去三魂七魄般呆愣在原地。   真正的御史大人也是位不过廿岁出头的青年,却与被秦风“讹传”的那位气质迥然。   他立于人前,身姿如松如竹,浑身无多余饰物,只一袭深青色直身就衬得人如清玉、内敛端儒。   若旁人不特意介绍,他看起来更像一位国子监的学生,全然没有得受皇命来巡督整个云州的凛凛威风。   难怪秦风甚至知府老爷都会认错人。   但认错御史并不是在韩穗心底激起千层波澜的真正原因。

      她定定望着来人的面容,只因那一双如清墨春山的眼眸,像极了一位故人。   一位她侥幸这辈子再不会见到的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雪夜(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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