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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秋夜幕后拜弦师 ...

  •   是谢迁尧。

      沈旭芸起身前去为他开了门。这会儿还是幕中,后台里人不少。这戏班里众人是皆第一回见谢迁尧,眼中是好奇中携着些许戒备。

      没成想人这般多,谢迁尧竟有些措不及防:“……诸位好。”

      沈旭芸莞尔而笑,对众人道:“这位公子是我请来的客人,诸位不必在意。”

      有了沈旭芸解释,加之谢迁尧人长得出挑,面容也和善,众人对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自然松懈许多。

      沈旭芸这会才看向谢迁尧:“谢公子怎来我们这后台了?”

      没成想谢浔指指沈旭芸身侧的那排硬弦:“这琴,我可以碰么?”

      “自然。”

      谢迁尧俯身摩挲琴面,问道:“敢问方才那一场,用的是哪把?”

      “您左手边那一把。”沈旭芸一面指着那琴,一面饶有兴趣地看谢浔轻挑琴弦,凑近耳朵听它们发出悦耳的弦音。

      “果然如此。容妃离乡本身殇情,这弦调紧了几分,忧愁便淡了几分。”

      沈旭芸见谢迁尧所言句句击中要害,笑道:“自昨日起我便有这般感觉,谢公子竟能直击源头,令人叹服。”

      谢迁尧朝她笑一下,随即安静坐在一旁调起弦来,专注得似是变了个人。

      沈旭芸莞尔道:“谢公子,您竟还懂乐理。”

      “在下同沈小姐讲个故事如何。”谢迁尧眼里手中皆是那把琴,好一番调试后轻拨琴弦,调子由低至高,他将那琴安置在一旁,“好了。”

      沈旭芸听着新鲜,随手寻了个剃竹的木墩坐在谢迁尧边上。

      “早些年,大概……八九岁时,家中长辈想让我学学行商的话术,便让在下跟着大掌柜去各种铺子和酒宴。”

      “结果话术没学到什么,对那各个酒楼的曲子倒是记了个真切,在谱子上无师自通,偷着改编了几曲赠予人家楼里的琴师。”

      谢迁尧的语调不紧不慢,声音不高吐字却清晰,更似山涧流水般娓娓道来,故而语速不快却也不曾让听者不耐。

      “谢公子竟还有这般才能。”沈旭芸也是捧场。

      “那琴师们喜欢得紧,拉着在下整日沉在那酒楼之中写了几月有余,前阵子听说仍有几首流传于其间。”

      一旁的老琴师听得真切,试问道:“这位公子这番话可当真?我手上有篇乐谱,有几处困扰老夫多日有余,你可愿看看?”

      慈眉善目的老琴师先发了问,谢迁尧一副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嘴上却又在回避:“老先生不耻下问晚辈自是不应推拒,只是无奈在下才疏学浅,就……”

      “莫要推辞,且等老夫寻来。”

      待到老琴师取来谱子,便拉着谢迁尧埋头谈论起乐谱,谢迁尧只得倾听,适时点出一二,引得老琴师是啧啧称奇,笑意盈盈。

      沈旭芸自觉不打扰为上策,便起了身在不远处看着谢迁尧,这人微微蹙眉听老琴师言语,左手托其乐谱右手执笔,偶尔勾勒几笔。

      宽松的广袖沿着抬起的手臂滑落至手肘处,谢迁尧的手臂不细,白得有种暖意,如同北境蛮夷的奶茶。他改谱时手腕微颤,修长的指骨节分明有型。

      正当谢迁尧抬头取墨之时,二人目光相逢。

      后台平日里怕走水点灯少,物什虽杂却非无章可循,把把乐器皆在墙边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有条不紊之感,正如谢浔给人的初次印象一般。

      沈旭芸仍在发怔,谢迁尧却先开了口:“沈小姐,冒昧前来,叨扰了。”

      沈旭芸如梦初醒:“无妨。谢公子请自便。”
      入夜。

      沈旭芸提着食盒轻掀后台珠帘,此时天色已暗,后台烛火添了一二盏,众人散去只留一屋冷冷清清。

      而谢迁尧还在原处坐着,烛光印在伊人脸庞,昏暗的墙上映着俊逸出挑的侧颜轮廓。他仍手执几张乐谱,似在读谱又似出了神。

      觉察动静知是沈旭芸来了,谢迁尧将桌上散乱的谱子拾起来。

      “夜里风大,我闻着,是桂花开了。”

      “正是,这楼后种了满园的桂,常有人云桂花招摇,俗气,我却喜欢得紧。”谈到所爱之物,沈旭芸不掩笑意。

      “沈小姐,放眼天下世人爱菊爱牡丹,你却爱桂花,很特别。”谢迁尧看她的眼神颇为赤城,话是出自真心。

      夜里桂花暗香浮动,那花香仍在沈旭芸的鼻尖若隐若现。窗边竹帘摇曳,泛起金桂阵阵清香,沈旭芸闻得出神。

      “自甘沉寂一年之久,只待这三两日的香气迷人,这花中毅力,怎由得世人评说?”

      “有理,受教了。”谢迁尧点头赞同。

      “且不谈这些,”沈旭芸伸手将那食盒提来,“尝尝我们祥福楼的手艺如何?”

      沈旭芸芊芊素手轻轻掀起盒盖,漫起的热气溢出,露出几只被捏成玉兔状的米糕,白白嫩嫩地卧在盘里,很是可人。

      这米糕香气扑鼻,就连谢迁尧也在无意中多瞧了几眼。

      “听闻棣州人喜甜不吃辣,特意挑的,”携着面点独有的香气,沈旭芸将盛着食物的盘子端出来,“谢公子,与我说说棣州吧,我还从未去过。”

      谢迁尧接过盘子,看着那米糕上漫起的水珠在火光闪烁下晶莹剔透:“棣州的水很清,桥也多,雨更多。”

      “真美。”沈旭芸撑着下巴,靠着谢迁尧这寥寥几句想象着只在话本上看过的江南风光。

      “非也。当今棣州远不及当年那般昌盛。”

      沈旭芸没有接话只是沉思。半晌,沈旭芸试问:“谢公子,当今世道,您如何看?”

      借着这四下无人,谢迁尧谈论起来竟也是毫不避讳。

      “无解。肉食者骄奢淫逸,为官者趋炎附势。皇都现下还是一派祥和,实则早已千疮百孔。思来想去,不如在棣州养老。”

      没成想沈旭芸却被逗笑了:“能在江南养老,倒也不错。”

      谢迁尧眼里仍看着一旁的琴弦,嘴上却是不假思索道:“沈小姐心中怕是并非这般想的。”

      沈旭芸轻托起一旁的烛台,照亮了眼前人。那双明亮的眸子看着谢迁尧时,是如长夜篝火一般明亮。

      “谢公子,您笔下的那一纸策论,我看见的是吏治清明,百姓安乐,万家灯火阑珊。生来就未曾见过你笔下的那番世界,我想亲眼见一回。”

      谢迁尧轻轻将手中的茶杯置于一旁:“沈小姐,在下无意于朝堂。”

      被他第二回果断拒绝,沈旭芸蹙眉,心底没来由的郁闷。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谢公子,您才华横溢,本当为经世之才。这般明珠蒙尘,实在令人不忍。”

      谢迁尧安静地嗅着窗外隐隐约约的桂花清香,他淡然地接下沈旭芸有些急切的目光,缓缓开口。

      “人生在世,终究逃不过事与愿违。许多年前我就明了,随波逐尘,也不失为一种活法。你我二人或许本就不是一路人。沈小姐,见谅。”

      沈旭芸看一旁的灯芯随风舐蜡,激得蜡油滋滋作响。

      “谢公子,我……”

      话还未说全,却听门口一声巨响,二人回首一看,是阿泰莽莽撞撞来了这幕后屋内。

      “少班主!听楼里先生说楼里来了位极会作谱的公子?可还在——”话音未落,阿泰便瞧见了坐在沈旭芸边上自得品茶的谢迁尧。

      “嗯?这人怎的在这?”

      许是正着急,阿泰只是随口一提,转头便凑到沈旭芸跟前:“少班主,他们说的那人在哪呢?让我见见。”

      沈旭芸看他跌跌撞撞的模样,蹙眉道:“阿泰,有事说事,莫要总是这般莽撞。”

      阿泰似是跑急了,额上还贴着层细汗:“……是,少班主。那敢问那公子现在何处?”

      一旁谢迁尧则是眉头一挑,笑意不易察觉:“这呢。”

      “什么?你?”阿泰又咋呼起来。

      谢迁尧似是觉这小孩颇有意思,打趣他:“怎么,不能是我?”

      阿泰难以置信地看沈旭芸,沈旭芸点头应和。

      阿泰噤了声,这面上白了又红,似是要说什么又羞于启齿的模样,半晌却是沈旭芸开了口。

      “谢公子,您目前可有定下的居所?”

      谢迁尧坦然道:“暂时歇脚在城西的客栈,往来许多轿夫小厮,些许嘈杂,好在在下并不打算久留皇都。来这一趟,遇到的人倒是不错。”

      沈旭芸似是早有准备:“在谢公子离开皇都前,我想请您教阿泰调弦。”

      阿泰满脸错愕脱口而出:“嗯?与我何干?”

      “教他?”谢迁尧看阿泰盯着他那副蛮横样,“贵楼善乐者只多不少,何——”

      沈旭芸未给谢迁尧打退堂鼓的可乘之机,抢先道:“这孩子有天赋,我曾为他寻了不少先生,却始终不见成效。谢公子或许能胜任。”

      她又补充:“祥福楼会报以丰富的脩金,还请谢公子放心。”

      谢迁尧对她的实际目的应当心知肚明。但先前这几个时辰,谢迁尧竟能坐在后台处一直调弦拨弦,还陪着楼里的老琴师谈论许久琴谱。

      正巧阿泰一来,或许可以从此处入手借由将此人暂且留下。

      谢迁尧在看她,沈旭芸则垂目为已然凉透的茶杯换茶,面上不骄不躁地等着,可心中忐忑自是不言说。

      半晌,谢迁尧终于开了口:“脩金就不必了,在下同意教他。不过日后这大厅雅座,可否留在下一位?”

      沈旭芸将新沏好的茶递到他面前,默许了谢迁尧提出的条件:“那我便先替阿泰谢过公子了。”

      “且慢!你们可曾问过我?”阿泰原只是好奇,没成想莫名给自己招了个先生来,满腹委屈自是无可言说。

      沈旭芸安抚似地拍拍阿泰的肩:“好心好意为你寻了位先生,你倒先别扭起来了,暂且回去,我与谢公子还有事相商。”

      说罢将难以置信的阿泰推搡着送出门去。夜风徐徐顺着窗拂过,沈旭芸觉察一丝秋夜的寒气,她抬眼瞧见月光已然洒了满窗。

      谢迁尧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自知不宜久留,随即起身:“时辰不早了。沈小姐,今日多谢款待,在下便先告辞。”

      沈旭芸将食盒收拾妥当,跟着站起来:“我送公子。”

      此时已然过了酉时,楼外的巷道寂寥空旷,被月光裹挟的青石板,分外皎洁程亮。沿着街边偶有野猫蹿过,亦有无家可归的乞人蜷缩在巷陌之中。

      二人步至门廊前时,见一年轻的小厮早已牵着谢迁尧的马在门外候着。

      “沈小姐,留步。”

      沈旭芸正要回话,那小厮见到谢迁尧却先一步大呼起来:“少爷!”

      本是面带笑意的谢迁尧眉毛陡然微蹙,瞥了眼台阶下的那小厮:“葛明,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那名叫葛明的小厮却看起来委屈极了,话里都是焦急:“可算找到您了!您都赖在这皇都玩了大半月了,老爷日日遣人传信,小的也是无可奈何,求您回个信吧!”

      “难得出棣州一趟,先前便交代了你们先拖着,还要我教不成。他信中说什么?”

      被谢迁尧问到点子上,葛明反而气焰下去不少,有些怯生生道:“老爷,让您回棣州。”

      “不回。”谢迁尧即答。

      “少爷!”

      谢迁尧思索片刻:“你代我回信。就写……我心有不甘,故发奋图强决心再试,暂且不回去了,让他宽心。”

      葛明怎么想怎么不成,这一激动上来还欲向前一步劝。

      这时方才看见自家少爷身后还有位女子,宛若谪仙。目光对上,沈旭芸对他和善的笑笑,他转而又瞪眼看谢迁尧,谢迁尧则直接无视了他。

      “少爷,您……”

      这般郎才女貌夜深人静朱红门前,葛明脑中诸多猜测已然万马奔腾而过,话说一半又碍于谢迁尧表情不善,他生生将那后半句咽了下去。

      谢迁尧眼角一抽,直接递了葛明一记眼刀,余光又见沈旭芸在一旁看得颇有兴致。

      “沈小姐,见笑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看来公子也不例外。”沈旭芸的语气中竟有些玩味,对着阶下那小厮好奇的眼神颇为坦荡。

      “那就暂且别过了。夜里寒凉,早些进去。”谢迁尧向她告辞,方走下去从葛明手中接过缰绳。

      葛明看他终于下来了又欲上前开口,却被谢迁尧直接打断:“跟了我六七年你小子倒是一点不曾开窍,罚你自个走回去。”

      说罢谢迁尧一跃上马,向沈旭芸点头示意,无言地瞥了眼葛明,遛弯似地离开了。

      葛明还痴愣在原地,这会儿见谢迁尧果真扔下他要走,他方才急急朝谢迁尧离去的方向大喊:“不成,少爷且慢!您不能一直这样扔给小的们处理啊,少爷!”

      谢迁尧的马便由遛弯成了驰骋。

      沈旭芸没忍住轻笑一声,看着被抛在原地满脸涨红的葛明:“小公子别喊了,他走了。”

      葛明看了她半晌似是要说什么,想起方才谢迁尧那番态度,饶是在不甘心也只得先作罢,向沈旭芸行一礼便气鼓鼓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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