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月（探案）》伞巷

8、玄都

　　欹湖上小舟轻泛，船桨静静搭在船边，悠悠划过水面。
　　舱内无人，临湖亭周围只听得见流水，以及临湖而开的窗内两道极为相似的人语声。

　　“小白，她们在说什么？”
　　李司砚侧耳向屋内听了一会儿，可是什么也听不清，于是忍不住问殷简道。

　　殷简离得较近，此刻正凝神静听，眼睛却似乎在盯着湖中的小舟。
　　他只是抬起一只手，做了个稍等的动作。

　　又过了片刻，那两道声音消失了，接着是渐渐走远的脚步声。
　　大约是红雨和她的妹妹走到里间去了。

　　殷简这才收起手，站了起来，倚着围栏悄声说：“方才我自夜雨屋过来就听见她们在里面说话，便躲在此处偷听。只是实在相隔遥远，听不清楚她们谈话的内容，但我发现一个诡异之处。”

　　庾乐道：“我也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两人交换眼神，一起开口：“方才似有一道男声。”
　　“什么？！”李司砚和杨画双双睁大眼睛。

　　殷简笑着向庾乐抬了抬眉，说：“乐乐你来说吧。”

　　庾乐点头：“寻常来看，男子讲话时声音会比女子高，但实际女声的音调要比男声高。因此男子模仿女声时会压低声音，抬高音调，但由于声线本身的限制，男子的音调无论怎么抬高都总会低于女子。

　　“而方才听她们谈话时，我回想起红雨的声音才发现：第一次见到红雨的时候，她是刻意将声音压低收细，以模仿她妹妹讲话的方式。”

　　李司砚茅塞顿开，接着庾乐的话道：“所以说，红雨是位男子！”

　　“乐乐的分析非常到位，”殷简向庾乐投去赞赏的目光，轻轻鼓掌，“与我所得全然一致。”
　　继而接着说：“除了红雨的真实性别之外，我还发现了一个疑点。”

　　这回李司砚弯眸一笑，也说：“我也发现了！”
　　“好，这次泰白兄来说。”殷简无奈地摇头笑道。

　　李司砚伸手指向湖心，道：“诸位请看这艘小船：船舱内无人，也无人划桨，湖水的流向亦是自西向东，可这小舟当前却是自东向西漂游。我疑心这船中装有某种机关，可令其自动游行。”

　　说完看向殷简：“小白，你想说的是不是也和我一样？”

　　“我还有一些要补充的，”殷简终于有机会说两句了，“大家注意看小舟侧边，原本应当可见的白色吃水线已没入水中，可船上无人无物，此船没入水下的部分是否过于多了？”

　　庾乐一拍手掌：“船下有东西！”

　　“原来如此，我方才还在想这么一艘小船为何要安装机关。”李司砚捋着并不存在的胡子道。

　　殷简继续道：“你们来之前，这艘小船是从最东边空旷的湖面驶来的，而当它愈来愈靠近临湖亭时，忽然开始一点点上浮，只是我也不知因由。”

　　庾乐想了一会儿，在心里尽可能将现代的物理名词换成古代听得懂的，说：

　　“在同一片湖中，若船重量不变，则水对其的托举作用大小也不会变。如果水的密度由低变高，船排开水的体积就会减小，导致船身上浮。
　　“而温水的密度小于冷水，说明东边的湖水温度高于西边。因此不只是船下有东西，水中也有东西。”

　　“密……度？体……积？是何意？”殷简和杨画听得一愣一愣的，异口同声地问。

　　庾乐摸了摸鼻子，只好瞎编出一本书：“我从前在一本古书中看到过，体积嘛，就是物品所占空间的大小。这个密度呢，就是物品的质量与体积的比值……”

　　她突然想到质量和比值好像也不好解释，就赶紧说：“哎这些都不重要，总之大家只需要知道这湖里有东西就行了。”

　　众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决定放过她。

　　杨画说：“那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可有人会游水？”庾乐问。
　　殷简杨画纷纷摇头，李司砚答：“我会。”

　　“如此，此事便妥了！”庾乐开心道。

　　暖风吹到了临湖亭对岸的柳浪，垂柳倒影映入清漪之中，随水流轻柔晃动。

　　两个身影隐隐现于丛柳间，一直行至柳浪最东侧，轻轻下到湖中。
　　那是庾乐和李司砚。

　　远处临湖亭中，殷简与杨画正在暗中查探，寻找可疑的地方。

　　不出庾乐所料，东边的湖水果然是有温度的。
　　她和李司砚各自含着一颗小小的珠子，在水下潜游同在陆地上并无差别。

　　珠子是杨画给他们的，她说这是她的师父数十年前从一位世外高人处所得，可以让人在水下呼吸自如。

　　湖水越来越暖和了，底部都是些假的水草。

　　眼前隐约可见一座精致的石园，园子中间有个塔状的建筑物，直通到距离湖面咫尺之隔的地方。

　　庾乐和李司砚在石园门前的石廊上落地站住，对视之后轻手轻脚推开石门钻了进去。

　　一进门，他们就发现整座园子里都没有水，就像有什么东西将湖水隔开了一样。

　　园中的所有建筑都是石造的，却并不是《辋川图》中的任何一景，处处可见设计者自身的巧思。

　　石屋的高度参差不一，布局也不似客栈中整齐。
　　屋子颜色亦不只是单调的灰，屋顶墙壁上都绘着色彩斑斓的壁画。

　　园子里没有种植花草树木，却有彩色的石珊瑚在四下分布着，使得园子看起来并不荒凉。

　　“建造这园子的人简直是个天造之才，这和在地面上有什么区别啊！”庾乐环视着四周，叹为观止。
　　李司砚同意地点点头：“不知那人是如何做到将水隔绝并使园中充满空气的，我想拜师学艺……”

　　庾乐忍不住笑了开来：“那人也许很快就要进大牢了，你可得抓紧呀。”

　　两人小心穿行在园中，留心听着周围的动静。
　　就在他们即将靠近园中央那座高塔时，熟悉的桃花香味钻入了鼻尖。

　　听见慢慢走近的脚步声后，李司砚立刻伸出手臂将庾乐推远，另一手迅速拔剑刺向来人，被她用刀挡住了。

　　无论是桃花香味，还是桃色衣裙，亦或是眉心的桃花，都表明她就是红雨。

　　“你们是什么人，来此作甚，是不是那武陵派你们来的？他如何能找到这里？”她眉头紧锁，面带怒意。
　　“武陵？”李司砚重复了一遍她说到的名字，疑惑道。

　　她漂亮的双眸微微眯了一下，表示怀疑：“你们不认识武陵？”

　　庾乐仔细听她的声音，发现她不是那个男扮女装的红雨，便上前道：“娘子可认识红雨？”
　　“她是我妹妹。”她眼中显出担忧，叹了一口气道。

　　庾乐轻轻按下李司砚的剑，接着问：“请问娘子芳名？”
　　“玄都，”她回道，“二位当真不是武陵派来的？”

　　庾乐温和地笑着，摇了摇头，说：“娘子方才所说的武陵，可是假扮你的那位男子？”
　　“你们如何得知他是男子？”玄都收起刀，问。

　　“我叫庾乐，这位是李司砚。此事说来话长，可否坐下来细谈？”

　　玄都领着庾乐和李司砚进了一间石屋，为他们各倒了一杯茶。

　　庾乐从第一次来游廊遇到殷简开始讲了这两日的事情，向玄都说明了他们来这里的原因。
　　玄都听完后站起身，郑重地对庾乐和李司砚行了一个叉手礼：“对不住，方才误会两位了，还险些伤到你们。”

　　“无妨，快请起，”庾乐扶起她，“玄都娘子，方才阿砚说想拜这园子的设计者为师，不知……”

　　李司砚闻言抬起头期待地看着玄都，听到她对庾乐说：“若庾乐娘子不介意的话，自然是可以的。”
　　庾乐笑着摇头：“若玄都娘子不介意的话，也可以收我为徒吗？”

　　“当然。”玄都被她逗笑了。
　　庾乐和李司砚喜出望外，躬身拜道：“师父！”

　　“见二位如此，倒叫我想起我的妹妹来了，”玄都伸手将两人扶起，眸中蕴上一层薄雾，“从前她也说要拜我为师。”

　　三人重新坐下来，玄都说起了红雨和武陵的事情。

　　她与红雨是亲生姐妹，生于姑苏，父母早亡，流浪于山林间，后被一位唤作绯云的娘子收养。
　　绯云娘子喜爱桃花，便为她们取名玄都红雨。

　　在玄都与红雨及笄那年，绯云娘子收养了另一个孩子，为他取名武陵。
　　武陵大她们两岁，性格活泼跳脱。

　　玄都和红雨自小就一直跟着绯云娘子学习各种机关的制造之法与房屋园林的设计，而绯云从未教过武陵这些，只许他潜心研习诗书，考取功名入朝为官。
　　但他从来都无心诗书，更无意做官，不过他倒也安分，从未逆反过绯云。

　　五年后玄都发现，武陵突然变得极为固执，在许多事情上都会钻牛角尖。
　　他也开始喜欢读书，尤其喜欢王摩诘，常常捧着他的诗集诵读，也经常临摹他的画。

　　其实人就是越缺少什么便越向往什么。
　　他向往王摩诘在辋川别业中的生活，向往他诗中画中所表现出来的淡然和宁静，可他自己却偏执狠戾。

　　绯云娘子便是为他所杀的，其中因由，玄都不得而知。她猜测，他也许是怨恨绯云娘子不肯教他制造机关。
　　自那之后，武陵就离开了姑苏，来到长安城中。

　　玄都和红雨一直留在他们四人一同生活了十二年的家里，直到三年后，也即去年，武陵忽然回来了。
　　他刚刚经历了科举落榜，整个人失魂落魄，仿佛行尸走肉一般。只是不久之后他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又开始读诗作画。

　　“一日，我正在院中浆洗衣裳，他说要带红雨出去走走，我没多想就同意了，谁知等到天黑也不见他们回来，”玄都落下泪来，“我一连找了数日，全无音讯，最后才想到也许他将红雨带去了长安。于是我便收拾行装，也赶赴长安。我日日在城中寻找，终于在去岁冬末找到了他们。

　　“那日下着雪，便是在桃香苑门口，我远远瞧见一人，同我长得一模一样。我吓了一跳，以为是看花了眼，直到门里走出我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