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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04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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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山多地少,水网破碎,要将原有水道疏浚联通并非易事,前朝守官亦有尝试为之,但乏于人力、财力,均不了了之。
陈都督的野心极大,他要修的乃是一条横跨三府,自西向东贯通岭南,连山接海的水道。
工部派下的督工一到岭南,未进都督府就直奔水道起点,灵秀山西,勘察一日便心中有数。
但他是个圆滑人,当着陈都督的面说的是都督胸怀大志,吾自当鼎力相助;转过头却对沈文青叹气摇头,劝他暗中劝都督尽早放弃此念,只将原有的连接容府至广府的容兴水道修缮修缮便是。
沈文青不解其意,连着追了他几天后,才得知其中的关窍。
灵秀山西水道虽多,但水道又细又急,无一支流可用作主干。若要兴建水道,必须人工开凿一条新的漕道,再引几条支流一同供水才可撑得起整条水道。
若施此计,则花费的人力财力要数倍甚于陈都督所计。
得知此事后,沈文青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到底还是同陈都督如实禀告了此事。陈都督冷眼一挑,只道原计不可改,耗资至多翻倍,沈文青能干便干,不能干便辞官。
沈文青沉吟片刻,咬牙应了。当日便领着督工直奔安南府的岐山县,没两日就征了劳役,依照督工的意思,开挖漕道。
然时运不济,先是丹花痧蔓延,后是暴雨酷暑交替。一月过后,连原定的四分之一都没干成。
站在漕道边上的沈文青,一身常服被飞溅的泥渍污得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满头大汗,脸色黝黑,活脱脱一个讨生活的农家汉,半点不见月前那副斯文书生的样子。
温璟被小吏带着来到漕道边时,一眼都认不出自己的学生是哪个,还是沈文青几脚奔来,一下拜倒在温璟面前,激动得声音都颤:“学生沈文青拜见恩师!”
身着青色束袖常服的温璟盯着跪伏在地的男人,长睫扑闪数下,才从那张黝黑的脸庞上寻到几分熟悉,艰难道:“文青,你,你,受苦了。”
听温璟此言,这一月吃尽了苦头的沈文青眼眶微红,如鲠在喉,半晌说不出话来,只讷讷摇头。
“快起来说话。”温璟低声叹道,转身朝立于一旁的李逸尘道:“世子见笑,我这学生想是受了不少苦楚,有失礼之处还望世子恕罪。”
刚站起来的沈文青听得她此言,足跟一软,差点又要栽下去,慌忙敛袖定神,朝李逸尘行礼。
李逸尘对沈文青没甚印象,漠然地摆摆手,一双凤眸只温和地望着温璟,并不愿意多分给他一个眼神。
站他身边的温玖则好生打量了沈文青一番,嘴角亦有抽搐之意。他自是认得沈文青的,但印象中妹妹这个得意门生,不说风度翩翩,也算清秀文雅,怎么就成了这幅模样?
他头一次对自己本不甚放在心上的巡抚水道一事多了丝疑虑。
温璟转头冲沈文青笑笑,解释道:“这是朝中来的巡抚使温玖温大人,你这几日需陪他了解一番这水道修建之事,据实以告便好,毋须多虑。”
听温璟这明显带着偏袒的话语,温玖不满地咳了两声,脸色严肃:“天家心念岭南水道,特派本官前来亲眼一观,你需将此事前情后要如实以告,不得有故意隐瞒或伪假之处,否则,谁也保不了你!”
说话间,他不悦地瞥一眼温璟,意思很明显。
沈文青见恩师无辜遭殃及,忙道不敢,又请几人到一旁临时搭起的草棚避暑,这才将这一月余的成果尽数以告。
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眼下大暑将至,倒下的民夫一日多过一日,下官虽勉力增加劳役人数,以减少民夫劳作时间,然收效甚微……如今进度迟滞,请大人责罚…”
温玖安静地听完全程,一言不发,桃花眼里辨不出喜怒,然极为熟悉他的温璟瞥了一眼他紧扣着玉骨折扇的指节,心知他此时已然生怒。
心中一叹,她提过桌上的铜壶,倒了一杯微黄的茶,递到温玖手边,低声道:“路远天干,先喝杯茶吧。”
温玖抿唇接过,瞥一眼略浑的茶汤,忍住内心的不适往唇边一送,浅抿一口便放下,淡声道:“照你说来,这半月以来,漕道之事已近乎停滞,连工部的督工都觉此事难为,你如何还执迷不悟?”
说着,他瞥一眼远处漕道中的民夫,将他们挥铲时的迟滞尽收眼底,冷哼一声:“兴修水道本是利民之举,眼下却被你们闹成这般劳民伤财之苦役,将天家一片仁心置于何处?!”
“话不能这般说…”
温璟刚开口就被温玖打断,“你莫要替他辩声,此事非你所管。”
她双目微瞠,顿感气闷,却也不好与他争执,只能垂头抿茶,觉出这茶不过是安南食铺里最常见的麦茶后,暗中叹息,可见沈文青先前来信所述苦楚无半点作假。
沈文青垂头立在一旁,手心汗湿,明明是酷暑热风,却觉得后脊微凉,指尖圈着袖口,稍定心神才道:“大人所训极是,下官有罪。”
稍顿,又急道:“然水道之计不可废。岭南多山,路狭道窄,州府县镇间通行甚难,百姓苦之久矣。兴水道一事,眼下却是劳役伤财之举,然水道兴建后非一日一年之用矣。前朝所修容兴水道,至今仍为百姓所用,来往行船,沿岸灌溉民生,无不得益…如今所计水道,乃托天家厚德,用百姓之地役得以建,是为民心所系……”
说着,声色涩却坚:“下官虽自愧劳民甚重,却绝不敢有半分退缩之念,料都督亦是矣,还望大人明察。”
话落,他双膝落地,脊背却直。
逆着光,温璟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能看清他并不合身的常服,空落落地挂在身上,愈发显得人瘦面削。
温玖冷眼看他半晌,方才勾唇一笑:“还算有些胆识。”说罢,起身虚扶他一把:“有沈长史在此,这水道当是无碍了。”
沈文青站起,下意识去看温璟,见她唇边噙着抹淡笑,受宠若惊道:“不敢担大人此言。”
温玖恢复了惯常的温润脸色,桃花眼含笑,转头去看佯作不悦的妹妹,好笑道:“同我们一道到县衙去,你恩师给你备了一份大礼。”
温玖同李逸尘先行。
沈文青同副手吩咐几句后,匆匆跟上在等他的温璟,满脸感激:“恩师竟特地赶至此地为学生解围,文青实不知如何以报!”
特地至此?
温璟眉间一跳,无奈道:“不独为你…”
又想起这两日路上李逸尘那处处周到的关怀,心头更闷。若有的选,她真不想走这一遭。
转头一看,沈文青还在等着她的下文,低浅一叹:“回去再说。”
……
祁山县衙。
县令赵常立在门口,视线一会瞥向左边,一个年轻公子领着十数位中年农夫;一会瞥向右边,一队锦衣拘着几百着囚衣之徒。
最后定在身旁站着的马录事身上,小心翼翼道:“马大人,您看下官是不是该到水道那亲迎几位大人?”
马录事老神在在:“使君有令,在此等着便是。”
“是是是。”
赵县令连连点头,抬袖抹一把额间细汗,心里更没底。
他一早来衙,椅凳还没坐热,便听小吏来报,朝中来的巡抚大人已至祁山县,同来的还有兴民使及瑞王世子。
慌忙就要出门去迎,却不料在门口被马录事所拦,只道几位大人已往水道而去,让他在此等着便是。
水道。
听到这两字,赵常眼前一黑。
那水道修成何样,别人许是不知,他却心知肚明。
若大人来此是为水道之事,只怕他也逃不得干系。
临近正午,日头正中。
赵县令脸色却白,全靠咬牙撑着才没倒下去。
胡思乱想间,远处有马蹄浅踏而来。
他心中一凛,慌忙跟着马录事上前去迎,视线定在却马而下的三人身上。
眼角纹路蓦地深了几许。
这…两位大人,未免也太年轻了。
一把年纪才坐上县令之位的赵常,心酸不已。
相继问安后,赵常满脸堆笑地领着几人往里走。
刚落座,便听正中那俊秀文雅的温大人凉声道:“听闻为水道一事,赵县令已征两回劳役,劳费甚矣?”
来了。
赵县令脸色笑意一滞,慌张欲言,却又见那男子抬手一指,“门外那些人便是给你们送来的,犯上闹事,有劳役尽可交由他们去干。”
眼见面前男人乍然亮起的脸色,温玖又哼一声,语带迫意:“水道之事,天家甚是挂心,如今进度甚滞,我会暂留此处督察,若有懈怠之处……”
他话未尽,赵县令已慌忙摆手,直道不敢。
温璟瞥一眼威严甚重的哥哥,眼中浮起一抹淡笑,兄妹多年,这才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在朝堂上的样子。
若不是来了岭南,只怕她还被困在那一方书院里,又何尝得有机会与他并肩。
心中微涩,面上却不表。
待赵县令表完决心,她开口道:“除水道之事外,还有一事需交予赵县令。”
“使君请道。”
温璟扬手点了点立在一旁的唐青松:“我已与团练议定,择祁山县为试种草药之地,这位便是仁济堂家主唐青松,他会带领族中药农教百姓种植草药。”
见赵常目露怔然,她眸光含笑:“团练与我皆对此事寄予厚望,赵县令需多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