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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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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的天,海边的日头毒辣得很,空气湿重混着点咸味,在外面站一会便是汗流浃背。
近海的沙滩上站着一群只着背甲的汉子,两两为敌,赤手空拳地比划着,口中嘶喊声震天,再走出十米,停靠着两艘半旧的兵船,期间有两尺宽的木板相接,有接连不断的汉子从一船靠着木板攀向另一船,又被船上早已等着的人用兵器打落,扑腾于水中复又上船重来。
赤膊的汉子们大多身量不高,身形偏瘦,肤色黝黑,典型的岭南长相。唯有沙滩中央立着的一人身形挺拔颀长,略带麦色的脸在一众汉子中可谓之白皙清秀,然他五官深邃,手执一杆长鞭,周身散发凛然之势,周围之人均不敢直视。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噗通巨响,接连几人被伸出的长枪挑到落水,继而是一声似被压至极致的嘶吼:“娘的,老子不练了!”
立于中央的男人下巴微抬,毫不迟疑地朝那嘶吼声的方向走去,及至岸边停下,黑沉的眸子扫视一圈,“是谁?出列!”
四周一寂,原本对峙操练的汉子都停下动作,目光都聚拢到刚发声的傅琰身上。
傅琰冷目一扫,见无人应声,一甩长鞭,“出列!”
几个刚从水中爬起的汉子浑身湿透,你看我我看你,然后视线悄不作声地聚集到最边上一个瘦长似竹竿,面容稍稚的汉子身上。
那汉子垂着头,背在身后的手紧攥成拳,感受着同伴越来越明显的视线,胸前剧烈起伏几下,身形一动,似迈着千斤重的步子走出几步,声音微颤:“是我。”
傅琰偏头望去,黑眸里火点乍现,嘴边勾起一抹冷笑:“站在这了,练不练可由不得你!”
“动摇军心,处军棍五十,加练五场!”他一声令下,身后跟着的张副尉一抬手,就有两个汉子围上前去要拉那汉子走。
那汉子猛地抬头,目眦欲裂,原本不服气的脸色瞬间转为惊慌,大呼道:“不要,不要,我错了,我错了!”
傅琰眼神未动,神色冷淡,没有开口的意思,两个汉字伸手擒住挣扎的汉子,正要往旁边拖,就见他猛地挣扎开,冲傅琰喊道:“凭什么让我们练这个!我们又不是舟师!不过是自找苦吃、白费功夫!脑子进水了才受这罪!”
两个汉子见他还敢顶撞傅琰,顿时汗如雨下,忙不迭伸手捂住他的嘴,强拖着他往旁边走。
“等等。”男人突然出声,扼住了他们的动作。
他抬眸,眼神带着威压,不紧不慢地扫过在场之人,将他们的神色动作尽收眼底,半晌才扬声道:“还有多少人这么想的,出列!”
未有人动,在场的人除了张副尉外,都低垂着头,好似脚下踩的不是白沙而是金砖。
“出列!”傅琰又喊一声,声音寒似冰刃,眼神凌厉若箭,直直扎向那些心里有鬼的人。
一人抬头,望他一眼,举步而出。
接着,两人,三人…陆陆续续有约莫二十人左右出列,横成一排。
出列的人面容颇显年轻,他一扫便知都是近一年征召入伍的新人,虽低着头,但周身的动作透着慢慢的不服气。
身旁的张副尉低低一叹,目光与其说是沉重倒不如说是玩味。
每年都有些不知死活的小家伙,非要挑战头儿。
“你。”傅琰长鞭一抬,指了一个身形最矮的汉子:“说给大伙听听,你怎么想的。”
小个子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他一眼,咽了两口唾沫,又舔了舔下唇,才吞吐着道:“团练,我,我就想着,我们都是骑兵,应该练练骑马射箭,不然刀枪搏斗也行,干嘛非在这水上跳来跳去的…”
“你们都和他想的一样?”男人不答反问,嘴角的笑有些邪气。
一排人左右对视,纷纷点头。
“行啊。”傅琰将长鞭扔在地上,抬手解了外罩的甲胄,冲那边摁着人的汉子摆摆手,待那个最先发话的汉子被放开后,一扬下巴,傲气道:“一起来,能把我打趴了就不用练了!”
一排年轻人闻言,眸中火点迸溅,相互交换眼神后点点头,最矮的汉子先出了手,一个飞扑向傅琰的左腿。
接着剩余的人也纷纷动作,三四个人结成一对,纷纷朝傅琰的不同部位攻去。
“杀啊!”
男人站着不动,唯有眼里寒光微闪。
待小个子即将抓住他的小腿时,只见马靴一扬,就听一声痛呼,一道人影飞了出去。
接着那道黑影如游龙般在扑上来的人群中游走,双手时而为拳时而为掌,一击即中。
英挺身形却柔如弓弦,不必抬眼去看便能凭空躲开击连绵不断的攻击,甚至还能借力打力,让两道冲上来的人影自撞自毁。
不过半刻钟的功夫,二十来个年轻汉子俱都躺倒在地,哀鸣不断,然站于中间的傅琰只有衣衫微皱,束发稍乱,一身英气丝毫不减。
“服么?”冷眼一扫躺在地上、蔫巴巴的败兵,他的脸上似笑非笑。
“服、服了。”低声下气的声音连成一片,男人嘴角微勾,然眼里全是寒凉之色:“凡打斗者,处军棍五十,加练五场!”
无一人敢有异议,全场皆噤。
他俯身拾起地上长鞭,抬眼望向远处平静无波的海面,厉声道:“凡兵者,当以有备无患为操练之义。”
“安南海岸甚长,三年前便有倭寇作乱,近来城中又有倭寇出没之迹,看似风平浪静危机四伏!纵使朝中不设舟师,安南府军也必须练舟师以备战,凡入军中者,皆从我之令,再有违者,逐出安南!”
全场无不肃然,静默半晌后,男人一扬鞭:“继续!”
兵卒应声而散,又重回热火朝天操练之态,且因刚刚那一个插曲,练之愈猛,无敢松懈者。
男人听着响彻天际的操练声,面海而立,眸中幽深似渊,良久才转身离开。
还未走出营地,便听得一声鹰鸣,他顿步仰头。
有黑鹰自天边俯冲而来,利嘴如钩,眼神犀利,双翅平展,稳稳停在男人的肩膀上,利爪勾着平直的肩,颇为亲昵地蹭了一下他的脸颊。
傅琰刀唇微扬,伸手从鹰腹下取出一截铜管,藏于袖中,并没有急着去看,而是肩顶着鹰向营帐走去,先吩咐守在门口的小兵去取些生肉,再抬步进帐,拆了铜管取出薄笺。
寥寥几行字,不过几息便扫完。
然他的视线却久久地凝在上面,身形未动,眸底情绪翻涌。
王三水此次送来两个消息,一是谭二仍毫无音讯,二是温璟已回广府。
谭二。温璟。
这两个名字并列在上,刺得他眼中一痛,难耐地绷直脖颈,敛了眸子。
营帐中的空气好似凝滞一般,几欲喘息不得。良久,他才如溺水的人一般,大口喘了几口粗气,压下眼中红意,走到桌边,拾笔疾书了两行字,又塞回铜管中。
自那日见到酒坛后,他便知王三水的酒馆已经暴露了,此次去信只让他着意保全自己,不需再行危险之事。
门口兵卒来报,道肉已备好。
他将铜管藏于鹰腹羽绒下,又亲手将黑鹰喂得肚子圆滚,绒脸直蹭他手心,才放飞了去。
耀眼灼日下,黑鹰振翅而飞,往西而去,身形渐没。
又记起那已经回到广府的女人,他极浅一叹,绷紧的心弦稍松,然又有一丝涩意萦绕,终是展不开眉。
……
安国公府。
前来传召的人一走,温夫人就迫不及待地扯住了安国公的衣袖,声音微颤:“夫君,天家这是何意?派了璟儿去岭南还不够,竟还要让玖儿巡抚岭南,何不让我们整个国公府迁至岭南算了!”
“夫人慎言!”安国公抬手握住温夫人被汗浸湿的手心,与长子对视一眼,温声道:“玖儿此行,乃是我谋划而来的。”
“夫君这是何意?”向来以雍容大气的女人早已失了平常的气度,想起两月前急急离家的长女,心中又是一痛,眼眶微红,低斥道:“岭南是何等荒凉蛮横之地!夫君不想着如何让璟儿早日归家,竟还要把玖儿也送去?不若把我也送去罢!”
一身玄色圆领官袍的温玖接着父亲无奈地眼神,轻咳一声,上手扶住母亲气得发颤的身子,哄道:“母亲莫急。父亲和我也是为着妹妹着想,您不是担心她在岭南受委屈么?我这便去给她撑腰,让旁人都不敢欺辱于她!”
温夫人皱眉:“那为何不把璟儿召回来便罢,何苦还让你再去岭南,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安国公长叹一声,抚着长须,面露无奈之色,苦笑道:“我又何尝不想让璟儿回来?但那日璟儿当着满朝贵眷的面,驳了长公主费尽心思讨天家欢心的花朝宴,实乃胆大妄为!你当迁她至岭南只是长公主之怒?大错特错!”
“夫人何不想想,当时前来传召之人是何态度,今日来传召之人又是何态度?璟儿遣往岭南说是被赶出长安都不为过!”安国公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之意:“若不是璟儿此次得节度使为其请奏表功,我又岂敢暗中令天家知晓,几番筹谋也不过能让玖儿光明正大出使岭南为璟儿撑撑腰。”
“我侍奉天家多年,璟儿非得在待个一两年,才有希望回来罢。”他重重一叹。
温夫人闻得此言,眼中一黯,到底明白了丈夫话中未尽之意,嘴唇张了又闭,几次后才转眸看向温玖,眸中含泪:“苦了玖儿了,都怪我纵你妹妹太过,才招来此祸……但事己至此,你,你定要好生照料她,她那性子,莫被别人欺了去。”
想起自家妹妹那性子,温玖颇有几分头疼,望着满怀慈母滤镜的温夫人,头皮发紧,到底不好将心里话吐出口,只能点头应诺:“母亲放心,有我在,没人能欺负得妹妹。”
见温夫人脸上伤色稍减,温玖抬眼望向父亲,犹豫半晌才道:“父亲,瑞王世子不知从哪得到的消息,今早下朝后便拦了我车驾,说要与我同去岭南,您看?”
安国公还没反应过来温玖话中之意,就听得温夫人叫道:“便是那追了璟儿三年的瑞王世子?”
温玖迟疑着点点头。
温夫人脸上伤色一扫,转眸望向安国公,激动道:“夫君,好事啊,怪不得前日瑞王妃还与我问起璟儿,定是世子有说什么。”
安国公脸色稍显迟疑,又问了一遍“追了三年”之事,思虑良久才缓声道:“照你们这般说来,倒无不可。若能趁此一行,促得一桩良缘,也不枉璟儿在岭南遭的罪了。”
温玖明了安国公的意思,颔首道:“那我便同瑞王世子一道去看望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