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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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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府上迎来了个稀客。
长公主突然来访,惊着了门口候着的小门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闻讯急急赶来的太子少傅望着长公主眼里阴霾一闪而过,但脸上还是堆着恭谨的笑:“拜见长公主,公主难得造访,有失远迎,望公主恕罪。”
“不必介怀。”长公主一拂袖,四周打量了一圈,面容平和,眼里流露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本宫今日突然记起太子哥哥生辰将至,兴起而来,多有惊扰,不知太子哥哥身子可好?”
太子少傅微一抬手:“请公主随下官来。”
长公主微一颔首,跟着他往正院走,穿过回廊时,一眼望见花园中央有一膝盖高的孩童正在园中玩闹,几个宫女太监围伺一旁,她脚步一顿,凤眸迷起,下巴一抬:“那便是本宫的小侄儿?”
引路的男人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回道:“正是。”
点绛丰唇微微弯起,她意味不明道:“小侄儿竟这般大了,本宫记得上次见时还是个婴孩。”
若她记得不错,小皇孙生于两年前,想来是该有这般大了。但他在宫中向来没什么存在感,虽是太子嫡子,但生产时累母病亡,生得一年后太子又病,宫中贵族私下有传此子命中带煞。
虽兴元帝有令不得议论,但其本人也或有介怀,自出生起便没召见过此子。若不是今日一见,她都险些要忘了太子已有长子,且已然熬过了最易夭折的时日。
她的眼里寒光微闪,少傅悄不作声地瞥她一眼,赔笑道:“幼童都长得快,公主待字闺中见得少才觉惊奇。”顿了顿又低声道:“殿下怕是等急了。”
她这才收回眼神,换了一个慈爱的笑,嘴里有几分心疼的意味:“倒是本宫的不是了,过几日便让人补上小侄儿的生辰贺礼,到底是太子哥哥的长子,这般委屈他嫂嫂在天上见了也不能心安呐。”
少傅双手拢袖,眼观鼻鼻观心道:“公主说得是。”
最后瞥一眼那正忙着扑蝶的小童,长袖甩动,她抬步而走,姿态端得是容雍华贵优雅万分,走过之处有皇室独有的暗香浮过。
进得殿门,一眼就见着一身白袍的太子端坐于案前,肩挺背直,脸上带着如常的淡笑,然久病未愈,面颊瘦削,笑中阴郁病气缠绕,见着她后唇角的弧度更扩大两分:“安仪。”
她眸中深色微敛,嘴角上扬,那模样与眼前人颇有几分相似,盖因两人母亲本就是表姐妹,虽不同母然幼时长相就宛若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安仪拜见太子殿下。”女人规规矩矩行了礼,声音如碎玉般悦耳:“哥哥近来身体可好?”
“尚好。”男人微一点头,脸上笑容又暖两分,端的是一副兄友妹恭的样子,指座道:“坐,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她依言坐下,眼睫微掀,上下打量了他许久,温声道:“哥哥莫是忘了?过几日便是你的生辰,父皇特令我代他前来,嘱咐你安心养病,早日回朝替他分忧。”
似是没料到她会这般说,男子眼神微动,上挑的唇锋先平后起,泄露了一丝难言的心绪,半晌他抬袖掩口轻咳几声,暗黄的面上透了一丝红意,微哑道:“劳父皇和安仪惦记,孤实惭愧。”
“哥哥何出此言?”长公主故作不悦,“哥哥为国操劳以致病怠,父皇体恤,安仪敬重,还望哥哥保重身体,哦对了,父皇还令哥哥莫忘关怀幼子,想来父皇心中也是惦念长孙,哥哥莫要辜负父皇期望才是。”
男子点点头,又似漫不经心地问道:“近来劳安仪监国,朝中一切可好?”
女人闻之脸色不变,然眼中却寒了一分,半晌才耸耸肩,流露出几丝无奈:“此前从未想过一国朝事竟这般难断,唯执之方知哥哥之难,所幸有父皇庇护,尚且无大乱,还望哥哥早日回朝,到时安仪也可如哥哥一般歇个够。”
太子闻言,低低一叹:“难为安仪了。”别的安慰之语也不曾多说,唯落在她身上的眼神多了一分探究之意。
长公主笑笑,又再客套几句,便称不敢叨扰哥哥养病而退。
太子嘘咳两声,也不多挽留,起身送她至殿门前,望着她利落而走的背影,眸色黑雾陡升。
他这妹妹,自幼好强争胜,不管何事都欲与他争个高下。他本自矜兄长之姿,颇为忍让,不料一年半前突然疫疾,她竟趁势而起,插手朝政,一年前他卧病后,更是讨得监国一职。
这一年,他卧病在床,常有听闻其刚硬手段,听得她今日突至,强撑起身,就为了看一眼她如今之态,果不出所想。
朝政之难,是真;然掌权之威,亦是真。
若他这病再好不了…那…幼子…
他眼中一凛。
又想起月前自岭南呈至朝中却被他截下密而不发的请功奏章。
“…安南团练使孟平率兵平勐帮,尽诛灭头领及残部,代为请功…”
遥望远方,宫墙高叠如山峦,不知那远在南疆之地又是怎样的光景,更不知那只有一面之缘的男人又心怀怎样的图谋…
他沉重地闭了闭眼,招来心腹,耳语几句,心腹大惊欲劝。
他摆手,“孤意已决,不必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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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府官署。
温璟在偏厅内从正午候到夕阳西落,明灯初上,终于等到身披甲胄 ,满身风尘的陈都督。
放下手中加了四回的茶水,她敛袖起身,摆手免掉男人的虚礼,单刀直入道:“知都督军务繁忙,曜嬛无意多叨扰,今日来只为振民十策一事,敢问都督意下如何?”
陈都督显然没料到她这般直白,脚步微顿,抚着长须,含笑道:“使君博学多才,所举之策皆以民本为初心,又兼顾官府之难处,下官细细读来亦觉多有可取之处,然使君来岭南时日甚短,或有尚欠妥当之处还当再议。”
“如此,还望都督不吝赐教。”女人眼皮微掀,水灵杏眼一瞬不眨地盯着他,一副虚心求教的姿态。
“这……”陈都督神色稍凝,眼神微偏,沉吟半晌才道:“就开垦山林种桑养蚕一策,下官在岭南数年也未曾听闻有从事此业之人,若冒然推行,恐怕无法服众。”
“那便先择一地试种,若可行再推广,官府可出资购置树种,贷与农户,待可收成时本利一同收算。”温璟答得没有半点迟疑,好似早知会有此一问。
陈都督轻嘶一声,随手将佩剑解下,扔给站在一旁的侍从,抬步至桌边坐下,斟了一杯茶仰头饮尽,眸中神色不定。
温璟掀袍落座,提起茶壶又给他斟了一杯,淡笑道:“又譬如这茶,便是曜嬛从安南的寒水村带回来的,独一地所产,近日来凡有品过的人都赞誉有加,愿意花钱购之。岭南广袤,各州各县各村俱有独到之物,若只限于村中不为外流,则不过村中自知罢,若借车马行舟,依靠走商之人流入他域,便可换得钱财,何乐而不为?”
男人闻言,盯着杯中茶汤望了半晌,眉头紧拢,再开口时声音高了些:“使君所举之策,皆为商计,诚然可赚得薄利,但倘若人人皆为利之所图,养蚕行商,则荒废土地,但逢天灾便是大难呐!”
“都督所言极是。”她点头,言之凿凿道:“所以振民之策第一条便是村中凡年至十五者,无论男女,皆有其田,暂无田者可自行垦荒,免其两载赋税。”
“岭南山多地少,且如今田地多为富户土著所占,新入流民,村中女子甚多也,名下皆无土地,若用此策,则可激励其开荒耕种,勉励生产,何愁无人种地,赋税不增?”
女子放下茶杯,双手按于膝,正襟危坐,望向陈都督的目光凛然有神,虽不及弱冠,然其威压迫意竟半点不输久居高位的陈都督,无端令人心生顺从的念头。
陈都督拧眉沉思片刻,才慢悠悠叹道:“使君所举之策有理有据,环环相扣,实难辩驳。”
“然有一事乃使君无法保证的。”男人放下茶盏,耷拉的眼皮掀起,眸中目光锐利两分:“使君乃朝中外派,地位凌于岭南府之上,然又不似巡抚那般有裁撤独掌之权。振民十策乃使君所举,然政令必以岭南府名义下发,倘使有失算谁之过?”
厅中一时无声,空气也似一瞬停滞。灯盏光亮映出了女人微凝的神色,两道细眉沉压,红唇微抿,眸中火光微溅。
无声对峙良久。
陈都督掩袖轻咳两声,先一步避开了温璟略带指责的视线,声音有些飘忽:“若是使君可担其责,则十策自可推行。”
“哦?”温璟细眉斜斜扬起,不动声色道:“愿听都督高见。”
陈都督瞥她一眼,顺了两顺颌下长须,慢条斯理道:“广府别驾、容州长史皆满,唯安南府长史一职朝中尚未有决断,政令暂由团练使代发。本官可奏请使君暂为代管安南府政务,不必有长史之职但可行长史之权,如此政令既从使君之手出,则可随使君之意。”
让她代管安南府政务?
不就是让她和那个男人争权么!
温璟眉心一挑,本能想开口拒绝但话到嘴边却又一顿,如果不考虑与那人的恩怨,单为这十策计,这个提议却是最好的解决之道。
若能掌安南政务,便可掌实权,奖惩罚断皆由她说了算,不必担心下头官员推诿而无法辖制;且安南地势最偏,赋税最贫,若安南推之有效,民富州强,则不愁另两州府不望而效以。
女子神色淡然,唯有杏眸波光转动,衬得温婉容颜更为灵动耀人。
良久,她略一低头,将杯中半盏茶汤抿尽,粲然一笑,声音悦耳:“便依都督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