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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民者,棋也 ...

  •   “你去吧。”

      黑影略一躬身,迅疾无声退回夜色。

      火炭只留余温,雪夜的寒气一阵一阵侵袭着窗边的人。

      雪色透过窗纸打在屋内,男子温和的眉眼竟也显得满是霜意。

      *
      江阳,浦州。

      雪似乎飘至青阳便被堵住,不愿过江南,江阳还是如往年般气候湿润温和,不会过分寒冷。

      而浦州便是江阳最富庶之地,来年要参加春闱的江阳学生早在浦州落下脚,一来是京都焱阳的租价太贵,二来是从浦州往焱阳走水路五六日便到了,三来便是孟先生今年竟留在浦州讲学!

      马上除夕,可大清早仍有不少人往兼济楼赶去。

      清早的薄雾模糊众人的身影,只听得到时低时高的交谈声。

      “孟先生昨日破《冶铁论》足说了五种破法!实在令人振奋,我一夜都没睡着!”

      “我也是!可单论《冶铁论》还不够,《普学策》才是大作!看到‘振臂以庇天下寒士,普学以王天下海内’时,才知道孟先生何以为天下第一大先生了。”

      “深有同感啊,”那人说着,瞥见一旁一直沉默的人,搭话道,“如筠,你也听了这么多日课了,你觉得怎么样?”

      青年闻言抬眼望去,眉目竟如霜雪般凛冽。

      另一人打岔道:“欸,孟先生是如筠的姑父,评议长辈,不好,不好——”

      “《普学策》固然好,《冶铁论》却更胜一筹。”

      没等另一人说完,陈如筠开口打断。

      两人的表情一下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齐梁学子都知道,《普学策》是孟先生的成名作,这些年孟先生也一直游走各地讲学,为寒门广开学府大道,朝廷许多新贵都要称孟先生一声“老师”;而《冶铁论》却是左相张辅的。这本也没什么,可张相一党一直为荒田无人可垦弹劾清平侯,尽管皇帝没发话,得孟泊留扶持的寒门却默契结为一党抱团取暖。

      孟泊留本人毫无结党之心,可身后竟站了一群人。

      普学抑或是垦荒,是两党一直拉锯的话题,始终暗流涌动。

      陈如筠是陈家人,而江阳陈家正是侯府夫人陈氏的母族,现在却公开说出这样一番话……

      虽则他们知道陈如筠性子直,只论事不论人,但也不免心里别扭,更害怕沾上腥风血雨,于是匆匆告了别,往学阁疾走而去。

      陈如筠沉默看着两人走远,心里又默念起那句话:

      振臂以庇天下寒士,普学以王天下海内。

      青年眼中浮起一丝迷惘,定下心神,随即拂袖往兼济楼而去。

      兼济楼原是个空楼,现下将大堂开了出来供授课讲学,陈如筠到的时候,大堂已坐的满满当当,他便拣了个角落预备站着听。

      说来也是稀奇,明儿个便是除夕,可瞧楼内的盛况,人竟不少反增。今年碰上孟夫子留江阳讲学那是不可多得的机运,学子心里都卯足了劲,就等着明年开年春闱一举登科。

      “咚——”

      “咚咚——”

      突然,数道沉闷的鼓声传遍整个兼济楼,原本还略显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起初是没有鼓声的,浦州府尹生怕堂堂一侯爷讲学累死在浦州,本想派府兵过来帮侯爷吼两嗓子,却被孟泊留随手一指的旧鼓阻了回去。

      于是就变成了每日课前必响的鼓声。

      鼓战三军,他们这群读书人执笔为刃,倒也没虚了鼓声。

      知道孟夫子来了,大家都将目光汇集到最中央的木台上。

      陈如筠也将目光投去。

      尽管孟泊留早已给他们讲学数次,可众学子眼中的狂热始终如一,这些学子里有高门,更多的却是寒门,可终究都是读书人,而孟泊留无疑是三国之内最体面的读书人,不过不惑,声誉、权势、门生集齐一身。

      木台后一人拿着书卷稳步走来,迷蒙的烛光也慢慢在那人身上铺陈开来,从发顶到襟口,从襟口再到衣角,最后漫至有些发白的皂靴。

      中年人面容干净舒服,因常年在外讲学,身上杂糅着天南地北的气息,可终究汇成了一身读书气。

      今日是兼济楼的最后一讲,大家都不知道孟夫子会讲什么,都提振精神等着孟夫子开口。

      孟泊留撩着衣袍走上木台,看着满堂学子微微一笑道:

      “明日便是除夕,烦劳大家了。”

      说着略拱了拱手以示歉意。

      “哐啷——”

      一阵嘈杂的木凳声传来,众人慌不迭地站起身弯腰齐声道:

      “是学生叨扰先生了。”

      “叨扰先生了。”

      “扰先生了。”

      “先生了。”

      “了。”

      一阵回音在大堂内荡开。

      孟泊留摆摆手:“都坐下吧。”

      又是一阵嘈杂的木凳声。

      “昨日讲了张相的《冶铁论》,五种破法也只是我的拙见。各人有各人的高见,我点到为止。”

      “今日是最后一讲——”

      众人屏住呼吸,不愿让一个字从耳边溜走。

      陈如筠绷紧身子看向台上。

      “破一个字。”

      “民。”

      *
      “弄好了?”

      孟椿分拣着棋子,听着阿兰带回来的消息。

      一大早,阿尧就过来说有消息告与她,那时正在弈棋,便是阿兰在外屋接待了。

      “是,昨夜已成功安置好了,林予正在那边守着,就等姑娘去了。”

      孟椿闻言点点头:“那就今日。”

      “今日?”阿兰回想了下刚刚出门时发灰的天色,“那姑娘多穿点,外面实在冷得厉害。”

      孟椿细致地拣着棋子放入棋篓,并未理会这句话。

      自从知道府里多了个继子,阿兰就一直有意宽慰自家姑娘,可姑娘性子如铁桶一般,丝毫不给人安慰之处。她正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见到未收的小半棋局,一下计上心头。

      “姑娘,这局是白子胜还是黑子胜?”

      孟椿疑惑地看了眼阿兰,虽不知这丫头想干什么,但还是如实相告:“白子。”

      阿兰一下子拍掌笑道:“那继子就是黑子,姑娘就是白子,姑娘一定会赢的!”

      “输赢不在黑白。”孟椿平静纠正道。

      笑声一下子停住,阿兰颇有些尴尬地低头应是。

      她怎么就忘了自家姑娘在弈棋这道一向苛刻,这下好了,宽慰是宽慰不了了。

      孟椿瞧了眼安静地低着头不动的阿兰,心里似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想了想道:

      “怎么还不动?留着那乌月人过年么?”

      “啊?”

      阿兰还沉浸在自己的胡思乱想中,猛一抬头对上孟椿的乌眸,连忙答应着给怡凉轩递消息去了。

      孟椿将最后一粒棋子放入棋篓,看着阿兰匆忙离去的身影,想了想自己方才的玩笑话,眼中透出一丝不解来。

      *
      浦州清晨的薄雾散去,天光大亮时,兼济楼也躁动起来。这不过这躁动不同往日急切,竟带上了三分留恋,磨蹭着不愿出兼济楼。

      “老师,这是我家晾晒的腊货,承蒙老师这段时间的教导,可家中实在潦倒,您看……”

      讲学结束,孟泊留刚下木台,就被一个学生拦住了去路。

      学生用双手将一串腊货恭敬地奉到他的身前,话说完已是面红耳赤。孟泊留的眼睛落到那双满是冻疮的手上,周围已很安静,大家都等着孟夫子的回答。

      青年忐忑不安等着,就在他以为孟夫子不会收时,手上却一轻,他连忙抬头,原是孟夫子将书卷夹在腋下,双手将腊货接过了。

      周围的眼神立刻投了过来,有羡慕,有鄙夷,有钦佩。

      孟泊留就在这许许多多的目光中开了口:

      “你是秀云吧?”

      王秀云愣住了,他没想到孟先生竟会记得他的名字。

      “你既称我一句老师,老师便收下这束脩了。”

      “是。”

      孟泊留腾出一只手拍了拍王秀云的肩,随即转身向满堂人朗声道:

      “可还有束脩?老师一并收了!”

      其实今日最后一讲,大家都多少准备了点,只是没有人有胆子去开这个口,现下老师都开口了,还有什么好顾虑?

      大家一愣后,迅速反应过来冲了过去。

      “有有有!”

      “老师,我也有!”

      ……

      后堂的侍从听到动乱,忙看管好人群让他们一个一个交了东西。

      孟泊留就站在人群前一一与其道别,小山堆般的束脩很快就堆起来了。

      有吃食,有笔墨纸砚,更有字画,全都混杂堆在一处。墨香沾油烟,一齐在天光下乱作一团。

      “夫子再见。”

      “夫子再见。”

      ……

      人去楼空,大堂渐渐安静下来。

      孟泊留一直微笑着道别,直到面前最后一个学生离开,这才放将腋下的书卷拿出摊平合上了,一扫眼,一个身影就走至身前了。

      眉目似霜雪冷冽,一身暗纹紫衣,走到孟泊留面前弯腰行礼道:

      “姑父。”

      “如筠?”孟泊留有些讶异,“有什么事么?”

      陈如筠虽然喊孟泊留一声姑父,两人关系却并未因此亲近,或者说,孟泊留对谁都是同样谦卑有礼,教旁人看不出亲疏远近。像孟泊留在蒲州讲学这段日子并未住到陈家,而是自己在府衙寻了个住处,只是陈如筠要参加明年春闱,所以每天赶来听学,两人交流也并未与旁人不同,一直保持着稳定的师生关系。

      陈如筠想着这些,一时竟缄口无言。

      孟泊留一贯是有耐心的,他静等着面前这个学生。

      良久,却只是一句话:

      “先生今日的讲学,如筠受教了。”

      孟泊留看着弯腰的青年说着如此恳切的话眉目却依旧如霜雪,不禁笑了笑:

      “那你今日学得什么了?”

      陈如筠抬眸,眼底微讶,孟姑父很少会这般问学生,看来今日心情是分外疏朗。他略低了头,恭敬回道:

      “如筠今日只觉一句话有用——”

      孟泊留微抬了眉望去,眼里不知是什么情绪。

      “——民者,棋也。”

      他一时沉默,被外面疾走而进的侍从唤回了神。

      “侯爷。”侍从显然是分外匆忙,隆冬的上午面上竟还出了一层薄汗,从怀中递上一封信,低声道,“府里加急送来的。”

      孟泊留闻言眉头微皱,接过信快速打开,却脸色一刹那空白。

      空白,是陈如筠的第一感受。

      他本该在姑父拆信时就走,可一切发生太快,一时进退两难,僵在原地便窥见了孟姑父的神色。

      短暂的空白过后,孟泊留眼底化开一湾碧水,是陈如筠从未见过的柔和。

      他听见孟姑父笑着拍了拍侍从的肩问道:

      “收拾收拾,准备回府。”

      侍从不明所以,但还是答应着去了。

      孟泊留一扭头,仿佛才发现陈如筠还在这站着,仔细把信纸折了,方道:

      “如筠方才所言‘民者,棋也’,本应与你论上一论,可惜,此话却不是我所言。”

      陈如筠心下生异,面上却仍是恭谨问道:

      “那如筠敢问是何人所出?改天定当论上一论。”

      孟泊留闻言却是从微笑改为大笑了,不见眉眼地答道:“看来如筠只好去侯府内与犬女辩上一辩了。”

      陈如筠觉得身子有点僵住,谁?那个棋退敌军的棋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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